我們讀莊子必須要承認，什麼東西要練成，在社會里面就必須有一些取捨。就《莊子人間世》裡面說，如果你是一個受到家庭暴力的婦女，以現在人心理諮詢系統，他可能會告訴你如何建立自我價值，告訴自己是有尊嚴的，不這樣子輕蔑的虐待的，這是現在心裡學的處理路徑。而莊子的處理路徑呢，“得於手而應於心”做法是，你既然是受到家暴的婦女了，第一你可以逃，申請法律的保護，離婚就好了。不然你還不想離開這個人，那也可以，你每天早上要學少林拳，中午學空手道，晚上學柔道，以後你老公喝醉酒了，對你施暴，你一拳就把他打出去，先打贏，打贏之後，你就會突然發現，我活的還蠻自尊的。先練成在建立一個新世界的東西。按心理學派來講莊子有一點行為學派的味道，先做到，再來心理建設，而不是先心理建設。就像我有個從前的學生，他跟家人之間的問題，他應該怎麼反省，我說你先不要反省了，你先練習看見你媽媽和爸爸，你先做到不生氣，你自然就覺得過去生氣的自己不太對。可是不斷地反省，但是遇到爸爸媽媽你又生氣了，這個反省有什麼用呢？所以莊子的講法，做到好像比想通要重要一點，莊子是非常重實踐的一個學門。

就現在莊子的外行人，就以為莊子是一部心靈脩練的書，什麼事情想通就好、想開就好、逍遙就好。但是請問逍遙是什麼意思？有人就認為逍遙就是自由自在，愛怎樣就怎樣。我覺得莊子是這麼一回事嗎？自由自在，愛怎麼就怎麼的話，今天你回家，要生氣就生氣，要難過就難過已經很逍遙了，那大家不是都很任性的嗎？這個可以稱之為道家最高境界的逍遙心境嗎？恐怕逍遙跟自由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讀了莊子的就會知道，又不可以跟人辯論，又不可以生氣，又不可以煩惱，又不可以難過，又不可以怎樣，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全世界讀過的書沒有比莊子更不自由了吧？莊子的逍遙真的跟一般人認為的隨便是不一樣的事情。

莊子這本書，剛才一直在強調修練這個字，市面上有個管理叢書《第五項修煉》，他修練就是一個規範。我覺得莊子是留給我們一些規矩的。換句話來說，莊子這本書其實是有一個指向性的。就是說人應該這樣子比較對，並沒有給他的讀者比較自由的發展空間，好像你怎樣都對，並不是這樣。莊子還說人要怎麼活才好，要怎麼活才健康。有一個確定方向在那邊的，所以這個學門就是一個自我規訓的過程。也可以說是一個很不自由的訓練過程。 跟一般宗教比起來的話，莊子比較能夠跟你講道理。學莊子比較好的地方就是當我們照著莊子去訓練我們的時候，你的頭腦層面會比較心甘情願。因為你會覺得莊子把道理給你講清楚了，你認同他的想法，才這麼做的，比較舒服。而不是一個強加在我們身上的一個教條。就像媽媽對小孩子說，小孩子就是要聽話，就是要多吃飯。到底多吃飯和聽話對小孩子好不好我們也不知道嘛。不是一個強加的而是理解以後，一個自發的、自願地去做這樣的訓練。我記得從前在大學的時候有個老師這樣說，莊子不是在教你逍遙，而是在教你使你不逍遙的事情都消滅光，最後你不得不逍遙。這是一個道家很負面的練習。《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這個要消滅的東西還包括自己的頭腦，還有自己的人格。消滅頭腦的方法，在第二篇《齊物論》，消滅人格的方法在第四篇的《人間世》。《人間世》有一個段落，我一直認為很有意思，叫支離其德，就是你覺得什麼是對的，什麼是應該的，這都要統統消滅，因為你覺得，你覺得這就是我執，消滅後你才能聽到大宇宙的聲音。

一般的教育，說你怎麼樣怎麼樣才是一個好人，而莊子非常不贊成這樣，莊子講過一個很諷刺但是一定是真實性的話。叫做均亡羊理論，在莊子駢拇篇“小惑易方，大惑易性”，是說人心裡面有一些小小的不能承認事實的這些我執的時候，可能會影響你做一件事情的方法。如果有一個大大的混亂（大的迷惑迷惑）的地方，他會讓你的整個人格都搞壞掉。比如什麼多吃蔬果會健康之類的，可是很多人體質已經偏寒了，那還整天吃很多蔬果越吃越寒，體質反而變差了。這就是小或易方。一個小小觀念不對，你的身體就受到傷害。而大或易性，大或就是人的道德觀，人的仁義觀，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都是大或，莊子不是叫人做好人嗎？莊子不是！均亡羊理論，說兩個牧童去放羊，都把搞丟了，A回來說呢，哎呀我去跑去賭錢了，所以把羊搞丟了。B回來說我是因為用功讀書所以把羊搞丟了，但是結論都是把羊搞丟了。莊子認為，來自人的心靈深處的，所謂來自大宇宙的資訊，是會被人的頭腦擋住的。一個殺人放火邪惡的頭腦，與一個自認為一個大好人每天行善積德的頭腦也會擋住這些資訊。我們被放進來的道德觀，其實都不是很絕對的道德觀。就像我們說做人要對人寬容，原諒是一種愛。這樣一個故事，有個小孩在教堂裡偷了一個銀做的蠟燭臺，結果被警察抓到了，而牧師對對警察說是送給他的，小孩子大受感動。（故事源自《悲慘世界》）。還有一個另外一個故事，有個慈母呀很會原諒他的兒子，結果他的兒子就胡作非為，終於受極刑，最後行刑前把他母親的耳朵咬下來，說都是因為你原諒我，所以我才壞到不可收拾。所以到底什麼是對的？不知道。所以面對一個情景，到底怎麼反應才是對，其實不是我們頭腦裡面的道德觀可以搞得很清楚的。就是你自認為對的時候，不一定是絕對的對。所以莊子認為人的頭腦並不是那麼可靠的東西。充滿了偉大的道德觀念，讓你充分發揮一個好人的光輝，那也不見得是真正的好。莊子對好人的評論還要很多了“天下為善者，顯有不為盜積也。”現在的人在努力做的好事，很少不是在為將來的盜賊預先準備好贓物。就是努力發明了相對論結果人家發明了原子彈，努力發明了一個很美好的建設，結果讓人家拿來用在一個不對的地方。所以絕對的對，不是人類表面意識的頭腦能夠判斷很清楚的。需要依靠的是更深層次的東西。

讀道家常常會面臨這樣的混亂，我們修道不是為了行善積德做好人嗎？好像莊子沒有這一套，但是你說不行善積德，我們如同禽獸一般殺人放火搶劫嗎？好像莊子也不是這一套，但基本上我們認為是“我”的這個東西要踹到一邊去，這比較是莊子要我們做的那一套。這以後講的《齊物論》、《人間世》再來慢慢講這個東西。現在這個點上，我們要認識一下道家的學門這樣一個面向，你也可以說，修道最白話的內容，就是增強心力去除我執。增強心力，去除我執，也可以說是一體兩面的事情，如果練道家東西有所進步的，你會感覺到，平常比較會寫錯字，現在比較不會寫錯字，比較不會聽錯話，比較不會買到假貨。感知力和表現力有變化。不會講話講到人家聽不懂之類的，這是從心力增長的角度來說的。以消除我執來說，同一件事情，當你心力比較大的時候呢？莊子裡面是用一碗水來當作象徵物的，來講這件事情，如果你的心力想是一碗水，如果這碗水非常大的一個碗的話，人家敲一下不容易把你翻到，可是你這碗水很小一碗（如酒杯），隨便碰一下就翻到了。如果你的心力又變強，我執有變少的話，那可能你要經驗的是，之前可能會生氣的事，現在遇到了覺得沒什麼好氣的了，之前會高興的事，現在也不覺得會高興了，高興也是遇到一些事情把你的心弄亂了，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