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生不知為多少畫作題了詩,以至於當時有幾個畫家,作品畫好後,從來不題字,就留在那裡等蘇軾題詩後再落款。蘇軾呢,也是樂此不疲。但是,蘇軾為自己的自畫像題詩,只有一次。一首小詩,彰顯了蘇軾人格的偉大,確實跟一般人不一樣。
公元1100年六月,蘇軾教過的皇帝,也是把蘇軾貶得最遠的皇帝哲宗一命嗚呼,徽宗繼位。把持朝政的章惇失勢。這個特別喜歡貶蘇軾的宰相,也被貶去了海南島。朝廷呢,又想起了有天縱之才的蘇軾,於是,蘇軾得以奉詔北還。
其實,年以花甲的蘇軾,早就不想什麼仕途了,在儋州也習慣了。像東坡這樣達觀的人,不管到哪裡,都能安身立命。看人,在他眼裡沒有一個不是好人,看地方,在他眼裡沒有一個地方不是好地方。
但是,朝廷命令來了,就得執行。於是,他離開儋州北上。當時儋州無數人送別,哭聲一片,可見蘇軾在儋州人緣太好了。他沿水路北上,每到一個地方,都有很多民眾圍觀。特別是到常州時,圍觀的者數以萬計,連蘇軾自己都說:莫看殺軾否?可見人之多。
那時候,民間都在傳蘇軾將出任宰輔。從仁宗朝到現在,蘇軾這個一直被傳的宰相,卻一直沒做宰相,百姓都認為這次蘇軾一定是宰相了,可以幹一番事業,造福百姓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東坡竟然病倒了。起初他自己並不怎麼在意,自己給自己開了藥,直到後來才感覺到病體很重了。這個時候,除了應酬來探病的人以往,就躺在床上,望著牆上的一張畫出神。
這張畫是當時著名的畫家李公麟所畫,東坡倒不是看那畫,因為畫的就是他本人。他看的是畫上題的那首詩。這首詩也是他自己所題,他很喜歡這首詩。確實,這首詩非常值得欣賞。我們來看看這首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詩的意思很好理解,沒有一處用典,都是大白話,跟現代詩人寫的詩差不多。這首詩應該是東坡為自己一生的總結。我已經心如死灰,身體更像是沒有纜繩任命運漂浮的小舟。如果有人問我平生有哪些功業,我只能說三個地名,黃州、惠州和儋州。
蘇軾從仁宗朝高中進士,宦海浮沉四十年,順境時少,逆境時多。在仕途上,在人生旅途上,他都已經沒有了多少熱情,心如死灰。這個基調,跟蘇軾一生的達觀似乎不符。但是,只要想到蘇軾此時的境遇,也就能夠理解了。寫了這首詩不久後,蘇軾就離開了人世。這樣病重之中,再達觀的人,也燃不起火花了。
不知朋友們注意到沒有,這首詩的與眾不同之處在於最後一句。一般人在總結自己的時候,不管是一生的,還是階段的,都是找出自己的亮點。蘇軾作為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人生目標的人,亮點不是自己當的最大的官,就是自己政績最佳的任上。
蘇軾總結自己,按照常人的做法,應該寫的是皇帝的老師,是禮部尚書,寫杭州刺史。你看唐朝的李白,只要寫到自己就是“翰林”,生怕別人忘記了,杜甫張口就是“工部”。蘇軾的級別比他們都高,還是值得炫耀一番的,何況還曾經為帝師呢。
但是,我們看到,蘇軾在總結時,寫的竟然是黃州、惠州和儋州。這三個地方,在一般人看來,這是蘇軾的傷心地。他總結自己一生功業時,竟然定位在他的傷心地,這跟常人是最大的不同。黃州,蘇軾初貶,“烏臺詩案”的驚懼還在,心裡的陰影還沒有散去。惠州,那是他最不堪回首的地方,在那裡,他失去了心愛的女人王朝雲和兒子蘇遁,這是多麼悲慟啊。而儋州呢,這是他貶謫最遠的地方,他是打算死在那裡的。
這就是東坡,他是忘不了豪放的,他是忘不了達觀的,他是忘不了調侃的。這一句,其實是在調侃自己,用這個句“滿紙荒唐言”,來告訴讀者,失意也好,坎坷也罷,都是人生,都是值得紀念的人生。這就是東坡的偉大之處,也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在這對待人生的態度上,他遠勝於李白杜甫等才華逆天的大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