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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戎雲:“與嵇康居二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王戎:字濬衝,琅邪臨沂(今屬山東)人。竹林七賢之一。西晉武帝時因從伐吳有功,封安豐縣侯,人稱王安豐。
嵇康:字叔夜,魏譙郡銍(今安徽宿縣)人。竹林七賢之一。為曹操曾孫女婿,官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工詩文,善鼓琴,精樂理。崇尚老莊,常言養生服食之事。不滿司馬氏專權,菲薄湯武周孔,為禮法之士所嫉恨。被鍾會讒害,為司馬昭所殺。
譯文:
王戎說:“我和嵇康相處了二十年,從未見過他臉上有過喜悅和惱怒的神色。”
積累:
喜慍之色
感悟:
神情是心境的外在表現,但二者又不盡一致,古往今來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太多了,其中有些人是城府很深,有些人則是天性淡定。對於嵇康來說,二十年不喜不怒,我想應該有兩個原因。其一,這是魏晉名士所追求的風度,舉止行為講究從容瀟灑,七情六慾要深藏不露,無論內心是喜是悲,表現出來的都應該是淡定平和,若無其事。而嵇康就是名士中的榜樣之一。其二,這也是一種養生之道。嵇康是有名的養生大家,繼承老莊的養生思想,提出了很多養生理論,並且身體力行,比如七情太多,容易夭折。所以主張清心寡慾,抱一守真。
喜怒不形於色,做到固然不容易,但也並非太難;關鍵是心境無喜無怒,真正進入一種心如止水的狀態,真的很難。
我想,嵇康肯定不止是外在的不喜不怒,同時更是在不斷磨礪自己的內心。不過,實在難以想象,二十年沒笑過,該是怎樣一種體驗?
17王戎、和嶠同時遭大喪,俱以孝稱。王雞骨支床,和哭泣備禮。武帝謂劉仲雄曰:“卿數省王、和不?聞和哀苦過禮,使人憂之。”仲雄曰;“和嶠雖備禮,神氣不損;王戎雖不備禮,而哀毀骨立。臣以和嶠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應憂嶠,而應憂戎。”
和嶠:字長輿,汝南西平(今屬河南)人。為武帝所器重,曾參與滅吳謀議。家富性吝,為世所譏,杜預稱其為“錢癖”。
大喪:父母之喪。當時王戎遭母喪,和嶠居父喪。
雞骨支床:瘦骨嶙峋,支撐著躺在床上。雞骨,形容瘦弱憔悴的樣子。
支,支撐。
備禮:禮數完備周到。
武帝:晉武帝司馬炎,字安世。代魏稱帝,建立西晉。大封宗室,種下皇室內訌的禍根。
劉仲雄:劉毅,字仲雄,東萊掖(今山東萊州)人。正直敢言,為官清廉,主張廢除九品中正制,指出其導致“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
數:屢次,常常。省,看望。不,同“否”。
哀毀骨立:形容在父母喪中因過度悲傷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哀,哀傷;毀,損壞身體;骨立:形容極度消瘦,只剩下骨架。
譯文:
王戎與和嶠同時遭遇大喪,兩人都以孝順著稱。王戎瘦骨嶙峋地支撐著躺在床上,和嶠終日痛哭流涕,禮數很周到。武帝對劉毅說:“你不是常去看望王戎、和嶠嗎?聽說和嶠的哀傷痛苦超過了禮數,真讓人為他擔憂。”劉毅說:“和嶠雖然禮數周到,精神元氣並未受損;王戎雖然禮數不周,但哀傷過度而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我認為和嶠是生孝(既守孝,同時又愛護自己的身體),王戎是死孝(心裡一味哀傷,完全不顧自己的死活)。陛下不必為擔心和嶠,真正應該擔心的是王戎!”
積累:
雞骨支床(成語):原意指因親喪悲痛過度而極為消瘦疲憊。後比喻在父母喪中能盡孝道。也形容十分消瘦。
哀毀骨立(成語)
生孝,死孝。
感悟:
同樣是喪禮,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和嶠奉行儒家的禮數,比如每天哭幾次,不能喝酒,每頓吃什麼飯,親朋好友來弔唁要跟著行禮等等;儒家對於禮節的規定可謂事無鉅細;反正和嶠什麼規定都做到了,而且哭的時候很投入,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讓人倍感可憐。王戎則不然,全然不顧禮數,守喪仍然喝酒吃肉,也不在親朋好友面前表現自己多傷心。
不知內情的晉武帝,如同很多旁觀的人,就會以為和嶠太孝順了,擔心他身體受損。但是劉毅顯然是瞭解真實情況的人,也是個耿直的,蔑視儒教禮教的人,一語道破誰才更傷心。是啊,和嶠儘管不吃肉,整日痛哭,應酬忙碌,但臉色紅潤,身體無恙;王戎卻像得了一場大病,身體瘦的只剩骨頭,精神憔悴,躺在床上都起不來了。
雖然這則故事明顯是在稱讚王戎,但我們也無法評判誰優誰劣。不過,儒家的禮教確實讓人生厭,連什麼時候該哭都規定好了,完全像是表演給別人看的。在儒教禮儀通行的時代,崇尚自然、率性而為的魏晉名士風采,宛如一股清流,讓刻板的一潭死水泛起波瀾。
18梁王、趙王,國之近屬,貴重當時。裴令公歲請二國租錢數百萬,以恤中表之貧者。或譏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損有餘,補不足,天之道也。”
梁王:司馬彤,字子徵,司馬懿之子。司馬炎稱帝后封為梁王。
趙王:司馬倫,字子彝,司馬懿之子。司馬炎稱帝后封為趙王。
近屬:近親。
裴令公:裴楷,字叔則,河東聞喜(今山西)人。風神俊秀,博覽群書,時人稱為“玉人”。惠帝時官至中書令,與張華、王戎並管機要,故稱“裴令公”。
二國租錢:梁、趙兩個封地的租稅錢。
恤:救濟。
中表:祖父、父親的姐妹所生的子女稱外表(比如姑姑的子女),祖母、母親的兄弟姐妹所生的子女稱內表(比如舅舅的子女),統稱中表。
譯文:
梁王和趙王都是皇室的近親,在當時堪稱位尊權重。裴楷每年都要求兩個王爺從封地的租稅中拿出幾百萬錢,用來救濟皇室親戚中的貧寒者。有人譏諷他說:“為什麼要用乞討來的錢施恩惠呢?”裴楷說:“減損有餘,補救不足,正是奉行天道啊。”
積累:
損有餘,補不足,天之道也。
感悟:
又是一位名士的風采。
進入西晉後,河南潁川的荀家和陳家開始沒落,而山西聞喜的裴家異軍突起。裴楷就是裴家子弟中佼佼者。他長得特別帥,而且精通《周易》《老子》,是當時的清談領袖,被稱為“玉人”,所謂“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關鍵是裴楷深諳治世之道。貧富不均,兩極分化,似乎成了古往今來社會發展難以避免的趨勢;然後,不均則會生怨,怨恨積攢到一定程度,則容易釀成動亂。而裴楷生平最喜歡做的就是“損有餘而補不足”。見了富人經常伸手要東西,要來的東西都轉手給了窮人。他是慈善事業的引領者,開路人。
19王戎雲:“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與之言,理中清遠。將無以德掩其言?”
太保:指王祥(第14則那個差點被後母殺掉的)。
正始:三國魏齊王曹芳的年號。當時以何晏、王弼為首,以老莊思想糅合儒家經義,談玄析理,名士風流,盛於洛陽。
能言之流:之何晏、王弼等清談之士。
中:適宜,得當。
將無:莫非。
譯文:
王戎說:“太保處在正始年間,不在擅長清談一類人物之列;等到同他談論時,他所說的道理無不恰到好處,清雅而又深遠。莫非因為他德行過高而掩蓋了善於清談的才能嗎?”
積累:
理中清遠
感悟:
我們何嘗不是總被人的外在身份所矇蔽,產生了一種思維定式。誰說科學家就不會唱歌演戲,霍金不是還客串電影嗎?外在的名聲和職業,確實會掩蓋很多潛能。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們始終“認為”他不專業。
20王安豐遭艱,至性過人。裴令往吊之,曰:“若使一慟果能傷人,濬衝必不免滅性之譏。”
遭艱:遭遇父母的喪事。
至性:誠摯純厚的性情。
一慟:悲哀至極。一,用在動詞“慟”之前,表示哀傷程度之深切。
滅性:《孝經·喪親》:“毀不滅性,聖人之教也。”毀,哀毀,指居喪時十分悲哀。滅性:喪失生命。
譯文:
王戎遇到父母的喪事,哀痛之情超過一般人。裴楷去弔唁,說:“假如極度悲哀果然能傷害身體的話,那麼王戎必定免不了要受到違背聖人教誨的譏諷了。”
積累:
至性過人
滅性
感悟:
不知道跟前文是不是同一件事。這裡無非還在說王戎過於哀慼,至情至性。不過話說回來,不見得這樣就好,人死不能復生,裝樣子固然不對,過於毀傷自己身體,同樣無濟於事,況且死者也不希望孩子這樣。不過說歸說,這種度又怎麼去把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