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蒼龍門,南登白鹿原。欲尋商山皓,猶戀漢皇恩。
這是詩仙李白的四句詩,其中寫太白登白鹿原。原來白鹿原不僅僅是以陳忠實的書《白鹿原》而聞名的,它在千年之前就已在人心中。
毫不誇張地說,白鹿原這道原,為它作詩的詩仙詩聖詩王詩魁不下百餘位。
而實際上這塬中國人常見,只不過是人們通常不知道它就是白鹿原。《史記》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鴻門宴”,實際上就在此地。
“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灞上。”
灞上,就是白鹿原,漢高祖劉邦在此與秦父老“約法三章”。漢文帝就葬在白鹿原北坡坡畔。而詩詞中的“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更是為人熟知。
白居易就很能寫,寫了很多關於白鹿原的詩,其中一首七絕中有兩句——
“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
白居易到白鹿原,尋得是逍遙,以及寵辱偕忘。
李白到白鹿原尋找什麼呢?
“欲尋商山皓”,李白尋的是“商山皓”。
商山皓其實是四個人,為“商山四皓”,就是四個白鬍子老頭。這故事,也是出自《史記》,漢高祖劉邦得天下後,因喜歡戚夫人以及戚夫人的兒子。戚夫人一力攛掇,讓劉邦換太子,扶他倆的兒子上位。劉邦的正妻呂后很慌,因為她兒子當時是太子,即後來的漢孝惠帝。
呂后靈機一動,找被劉邦稱為“運籌策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的張良出主意。張良的主意很簡單,就是讓呂后找到“商山四皓”這四個老頭來給太子劉盈“站崗”。劉邦一看,連自己都請不動“商山四皓”,卻屁顛屁顛跑來站劉盈的隊,劉盈必為真命天子。於是,不再換太子。
“商山四皓”倒不是有什麼驚人的本事,只是四個隱士,名聲很大,看不起漢高祖劉邦,覺得他是個流氓,不講禮節,而“慢侮人”,發誓不作“漢臣”。但劉邦就是佩服他們,三請四請的請不動。
這白鹿原既然為漢高祖劉邦“駐蹕之地”,又有“商山四皓”為之背書,一定是有些門道的,至少講究不少。李白詩中說此地是“築室在人境,閉門無世喧”,這是從陶淵明的詩裡化出來的,但李白尋這份“寧靜”是真的。
白居易尋的也是寧靜,所以他說“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
白鹿原,多少是有些“與世隔絕”之感的。連陳忠實寫《白鹿原》,都揹著乾糧一個人躲在這原下去安靜地寫。
自古長安地,周秦漢代興,山川花似錦,八水繞城流。
白鹿原卻是遠離這繁華的。
寧靜,必然是需要有些封閉的。也需要一些秩序維護寧靜,就像白嘉軒當了族長後,嘴巴上總是喊“仁義”二字。維護著孝悌忠信。
這些中國古代的規則,不能說完全不好。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性禁錮”。高尚的規則,是羞於談“魚水之歡”的,白鹿原的人,往往都處於“性尷尬”之中。他們刻意維護那純潔高尚的規則尊嚴,哪怕裡子裡也在生兒育女,也有無數露水姻緣或者齷齪黑暗。
但表面上,一定是端端正正,像是白嘉軒族長那挺得直直的腰板一樣。而實際上,白嘉軒之所以能挺直腰板,是他用比較“陰”的招數換來自家的“旺運”。
這些事,所有人都是背地裡嘀咕,而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白鹿原就是仁義之村,白族鹿族都是仁義之族。純潔的白鹿,是不容玷汙的。尤其不能讓性來玷汙。
白鹿原人的仁義信仰之下,有深深地性禁忌。
而這個禁忌,被一個本來就不“乾淨”的女兒打破了,並玷汙了。
這個女人,就是田小娥。
01 困在“泡棗”裡的田小娥陳忠實將田小娥的第一個男人設為一個武舉人,或許是對文舉人高抬貴手了一下。如果是個文舉人那樣對待田小娥,或許衝擊力更大。因為那時代的文舉人本身就有一種士大夫的自困。
但這位武舉人,卻也是自困的。武舉人逢末世,是不如文舉人那樣悲慘的,所以郭舉人依舊惦念小老婆。武舉人也看得開,玩得轉。他保持著舉人的威嚴,以這頂帽子發展家業。
即便他一頂轎子把田小娥抬進門後,他也是保持著“威嚴”。
為什麼說郭舉人作為一個武舉人仍然恪守“性禁忌”呢?
因為田小娥進的那個門,裡面還有一個門。大門內一個小院子,小院子單設著門,田小娥住著的孔窯洞上,也有一個門。
這本身就是那時社會為所有女人、性設定的門。田小娥可以在個小門裡進出,但別人不能進出。
這道門,一般是郭舉人的正房和郭舉人才能進去。
雖然,郭舉人一年之中,也沒幾天能進到這個小院裡,因為武舉人不能常舉。大夫人也給丈夫的性設定了門,他一個月也就進去一兩次。
田小娥的作用,甚至她作為一個女人本該可有的,幾乎沒有。她只是為郭舉人泡棗。郭舉人這老東西,是個武舉人,大概是不讀書的,也大概是不解風情的。他身上沒有一絲一毫陽剛男人的氣息。
他只知道吃棗。卻不知道田小娥給他的棗,是用尿泡的。一個喝尿還能稱讚美味的老東西,能解風情?
他可以自由進出那小院子的門,但他永遠打不開田小娥的心門。
能走進田小娥的心門的,是鹿黑娃。他還是個生瓜蛋子,也不解風情,但他年輕,有活力,有朝氣,即便是在田間井畔,這活力都煥發著田小娥這種年輕女人所期望的光輝。
黑娃跳牆,叩門,月黑風高,那窯洞的門一聲聲輕響。田小娥的心門也在咚咚咚地響。她準備好了,要打碎禁錮她的那道門。
那時,田小娥滿臉紅撲撲,像是三月桃花,嚮往著綻放的自由。
在她心裡,那門早已被踩碎,自我已顯,而渴望卻那麼真誠,她說:
“咱倆偷空跑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
“我不嫌瞎也不嫌爛,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願。”
她要追愛,不惜一切代價。
她確實也追到了。
當她歷經千辛萬苦,跟著鹿黑娃回到白鹿原的時候,她似乎解放了一切,她身上也煥發出青春的活力。
她卻不知道,白鹿原有一扇同樣堅強的禁錮之門,等著她去開啟,打破。
而她,確實也做到了。
02 擊碎白鹿原仁義規則裡的“性尷尬”世事變遷,人命如煙。
我認為田小娥整個生命過程中,所經歷,所承受的東西,與慾望無關。
恰恰,她是在不斷掙脫那些莫名的為所謂貞潔設定的“性禁忌”。這些東西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白嘉軒第一次見田小娥時,端得很正,也沒說什麼。他只是打聽了一下,知道了鹿黑娃和田小娥走到一起的經歷。
於是,他斷定,這女人不是個省油的燈。
這女人敢背叛自己的丈夫,跟一個瓜娃子偷情,這是大大的禁忌。至少在白嘉軒那仁義藩籬內,是不允許的。
但這兩個人無視仁義的藩籬,赤裸裸地把仁義的臉皮就揭了下來。
他們隨便找了一口破窯洞,準備以無限的決心對抗整個白鹿原的規則。
據陳忠實的文字說,他寫田小娥時,是因為翻閱了一些縣誌之類,發現一道藩籬,裡面標榜著無數的貞潔烈婦。他就很想打破這個藩籬。這種蒙著仁義之名的“性禁忌”。於是,他就寫了田小娥。
但實際上,田小娥一點都不放蕩。她心中其實也有規則,否則她不會尿到鹿子霖臉上。
她只是被人世事、被仁義下面骯髒汙濁推著走的。
甚至,在很多時候,她的目標只有一個,活下去,等黑娃。
可是,黑娃終於被世事裹挾得不見了蹤影。她得到的,是威脅、心機、誘惑、苦難,她只能以最低賤的姿態去對待。
她想著自己無非就是一個身子,如果可以付出而換來把她從郭舉人那個小院子裡、孃家人的白眼裡拯救出來的黑娃的平安,讓他繼續可以在這個破窯洞李與她相互體貼、扶持,相互交融,那也是可以的。
但仁義的白鹿,恰恰最頭疼最忌諱的就是這個。
田小娥問心無愧,但白鹿原覺得羞愧難當。
連骯髒齷齪的鹿子霖都不好意思。他與田小娥打破那些禁忌之前,他還擺著官威、拿著輩分呢。
他心裡是有愧的。但田小娥並沒有那樣覺得,他覺得,至少這個人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她了,讓她有活下去的希望,有繼續等黑娃的勇氣。
所以,她對著鹿子霖扔過來的錢說:“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
至於對付白孝文,則是田小娥從本心上對於那種“性禁忌”的一種奮力衝擊。
白孝文字來就生活在奇怪的“性禁忌”包裹中。他讀的是聖賢書,培養的是仁義心,連新婚之夜,他都端坐著讀書。
這真的很君子了。很仁義了。至少是白嘉軒所希望看到的。
從來沒有人給白孝文講過,夫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傳宗接代的具體步驟是什麼。白孝文一概不知,只能等著比他大的媳婦去羞怯怯地引導。
這就是性禁忌。至少白家人是禁忌的。至少哪個家族裡,沒人會給後代一丁點這樣的教育,全靠“無師自通”。
這種性教育其實蠻可怕的,以白孝文為例子,一旦他嚐到了“甜頭”,簡直變成了一種痴迷。
於是,這個家庭,從上到下,兩輩人為他的“痴迷房事”操碎了心。以至於他奶奶不得不坐在孫子孫媳的門外,嘴裡喊著要給孫子擋狼,而實際上是阻擋夫妻之事。
而且,最可怕的是,包括本身就是女人的白趙氏在內,所有人認為女人才是性惡之源。
白趙氏對於孫子白孝文的性教育,是陰陽怪氣,不說孫子,只恐嚇孫媳婦,甚至威脅要縫了孫子媳婦的身子。
但實際上,衝得最猛,對性最渴望的,恰恰是白孝文這個男人。
孫子房事,全家人施壓給孫媳婦。
最後的結果是,白孝文變成了郭舉人的嫡傳弟子,成為不舉人。
沒人在意白孝文的痛苦,連他媳婦就無法做主,白嘉軒這個仁義族長,更加不會在意,他反而是為自己的這種圍追堵截而得意。
在意白孝文在“性禁忌”的禁錮裡那深痛的人,恰恰是田小娥。
實際上,田小娥是衝著白嘉軒去的,她之所以勾搭白孝文,恰恰是想撕下白嘉軒的臉皮。要打破白嘉軒固守並宣揚的那種“性尷尬”。
結果,一擊而中。
白孝文迅速淪落,白嘉軒顏面掃地。白鹿原上的“性禁忌”,就被田小娥輕鬆地擊碎在白鹿兩族的祠堂裡。
祖宗牌位們一聲嘆息,田小娥無怨無悔。白孝文徹底解放了天性。
田小娥,就是陳忠實安排到白鹿原,去擊碎如白嘉軒之類信仰之下的“性尷尬”。你不是仁義不談“性”麼?你不是腰板挺直怪女人麼?你不是連兒子都要禁慾麼?
那就把他們都打個稀爛。搭上自己這人面桃花都在所不惜。
03 把最“尷尬”的尷尬、禁忌,通通擊碎,放在世人面前實際上,《白鹿原》中,處處存在著這種“性尷尬”和“性禁忌”。包括後邊追述鹿子霖祖先的發家史,陳忠實甚至都追溯到了男人與男人的性問題上。
鹿子霖的祖先,就是被男人侮辱而奮發圖強,最後以“性”報仇雪恨的一個人。
古之仁義的藩籬內,很多時候圈著一些實屬正常的“尷尬”。規則給出的解決辦法,就是閉口不談,防之又防。獎勵以牌坊,彪炳於書冊。
最終,靠田小娥這麼一個追愛的“泡棗女”來擊破。
其實,當那些“尷尬”或者“禁忌”被擊破時,白嘉軒的信仰依舊,但他的心痛得厲害。世事常有蠅營狗苟的齷齪。
白居易是騎馬到白鹿原頭上去信馬閒逛,李白是躲到白鹿原上去尋道多清閒,而陳忠實是躲到白鹿原下去,中指咬破當墨水,手撕下千古茫茫面紗,塑造出田小娥來。
把最“尷尬”的尷尬、禁忌,通通擊碎,放在世人面前。
自古長安地,周秦漢代興,山川花似錦,八水繞城流。
古塬邊,寂夜裡,孤院內,窯洞中,世事如煙,田小娥落了一身蒼涼。她是《白鹿原》裡最動情,也最讓人無語凝噎人物。
白鹿原還在那裡,白鹿不見了,而一切生活都在繼續,只不過,生活跟生活,畢竟還是不一樣的。如今的白鹿原上,肯定沒有了這種“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