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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聲圈內圈外的很多人都知道,劉洪沂老師是相聲傳統的捍衛者,經常發表尊重傳統的言論。那天下午在劉老師家採訪他,他一口氣聊了四個小時,從天亮聊到天黑,到最後還是意猶未盡的樣子。

他是講相聲規矩的老先生。不管是拜師擺知的講究,還是向人調教的姿態,以及相聲臺詞的改動,他認為都應該有相應的規矩。他很尊重侯寶林先生,其間時不時都會提起他,講這位大師的言行對自己的影響。

有人說劉洪沂老師脾氣不好,這從他接連三次大罵文化副局長的經歷就能看出來,按他回憶當時罵得直接而難聽,考慮到影響訪談錄中無法用文字還原。脾氣不好的基礎是他的耿直,會議上當著姜昆老師的面發言,他能直接說姜昆老師的代表作不會成為經典。而他透過成立相聲研究中心來拯救相聲的說法,多少又有些一廂情願。

訪談過程中能看出劉洪沂老師對相聲充滿真愛,很多時候說到一些相聲片段,他都禁不住起身仿學,從演唱到身段。採訪劉老師的那段時間,他正在為其後舉行的個人從藝六十週年紀念演出做準備。劉老師不無感慨地說,2018年下半年相聲界走了不少人,所以我們搞這樣一次活動喜慶喜慶,趕趕黴運。

訪談後不到一個月的2月16日,劉洪沂老師與何雲偉在紀念演出中合作,重新演繹了他30多年前的獲獎作品《包公傳奇》。

劉洪沂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劉洪沂訪談錄

劉洪沂:1950年生,北京人。自幼受家庭薰陶,頗具藝術天賦,學習過京劇表演。1968年參軍,在部隊宣傳隊演出相聲、話劇等。復員後進首鋼藝術團,進行相聲等文藝演出。文革後先進燕京曲藝團,後進北京市曲藝團任相聲演員,拜王世臣為師。後調入中國鐵路文工團。八十年代先後與李建華、李嘉存合作。代表作品包括,《包公傳奇》、《赴宴鬥鳩山》、《翩翩起舞》、《學評書》、《武墜子》等。

劉洪沂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我們這歲數撂地演出過的,北京只剩我一個”

劉洪沂:很多相聲的傳統,現在都成誤傳了。

問:比如說呢?

劉洪沂:我們這個行業都得拜師,我們那些先賢們,在我心目中都是神仙,傳承下來的東西儘管有些不適用了,但還有它的現實意義。比如說拜師儀式上的“引保代”,說法就不一樣。

問:代師的說法好像不一樣。

劉洪沂:對,我們現在把代師講成什麼呢,師父不在身邊,就請一位代師來教,這是錯的。其實代師說的是代筆師。“引保代”這三位老師並不是全得內行。比如我的師父王世臣先生,當年他的引師就是一和尚。那和尚認識一個說相聲的叫陳雨亭,給孩子找了碗飯吃。保師一手託兩家,保這孩子別跟老師學壞了。

問:保師必須是行里人嗎?

劉洪沂:應該是。

問:代師就必須會寫字對吧?

劉洪沂:代師一般都請教書的先生,這裡有很多老規矩。

問:八十年代有段時間不太講拜師的規矩,這些年又開始有所迴歸,是說明行里人認為有些傳統還是需要保留對嗎?

劉洪沂:需要保留。現在不再有入室弟子,都是成年之後拜師,不過三節兩壽到家看看,給師父拜個年,這都應該有,不忘師恩。演員出去都得講規矩,對別人表示尊重。南京的張永熙先生來了,我這兒鞍前馬後伺候著,張先生說,洪沂你對我這麼好,我跟你說點兒什麼呀?我給你說個《賣屁簾兒》吧。我說好,我就趕緊站起來。蘇文茂在邊兒上,他說你幹嘛呀,坐下坐下。我說不成,坐下我記不住。是記不住嗎?不是。

問:就是尊重。

劉洪沂:就是尊重。我老師當時就跟我說,人家要問你,會,你都得說不會。比如人家問你《賣布頭》你會嗎?我會。《對春聯》呢?我有啊,我演100多場啦。人家一聽,就不給你說啦。你得說,我學過,但是我不瓷實,您再給我說說,這才行呢。也許他說的還沒你這個好,但他不定說出哪句來,你能有用。有人說我們這教育方式太落後,其實這是最先進的教育方法。在清華大學講課的時候,頭一堂課我就講八個字,“記問之學,口傳心授。”口傳是指老師這邊兒,我認為“心授”其實是“心受”,指的是學生用心學習。記問之學,不要怕問,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武墜子》,全國可能就我使這個最好,裡面有一番兒是別人沒有的,這是我小時候在地上聽的。唱詞裡來回倒騰這秦瓊,我說完李伯祥跟我說,兄弟,你這段兒是三條腿兒,我說怎麼三條腿兒?“說秦瓊道秦瓊,山東有座歷城縣,歷城縣裡有秦瓊。”他說中間應該再加上一句,“秦瓊家住在山東,”這才行呢。我說我得謝謝您。後來魏文亮問我這段兒詞,我拿起筆來就給他寫,我當時告訴他,其中那一句是李伯祥先生給我添上的。這話後來傳到李伯祥耳朵裡,他說洪爺,以後有什麼不明白的你還問我。咱得講究,不能黑不提白不提,把肉埋在飯裡,下回有錯兒人家也不給你說了。跟別人學東西不寒磣,我跟徒弟還學呢。《八扇屏》裡有一句,雲羅傘蓋,徒弟跟我說,他在雍和宮看見的,那叫輪羅傘蓋。我說孩子,今兒這堂課你是我老師。所以我們的一些傳統還應該保留,這不應該說是糟粕。

問:您是共和國的同齡人,出生於文藝世家,父親是劉醒民先生,他成立的劇團就叫天橋醒民劇團,這個劇團都演什麼?

劉洪沂:唱滑稽戲。其實就跟現在戲曲小品那意思似的,往傳統京劇里加相聲包袱兒。“窮不怕”朱紹文先生是唱小花臉的,咸豐死了停止娛樂,不讓唱戲,他就往戲裡加包袱兒來演。我是在地上幹過的,我們這歲數在地上幹過的,北京現在應該就剩我一個了。我7歲就在天橋撂地,9歲進劇團,我今年從藝六十週年,這是從9歲算的。

問:您母親是京劇演員,是中國第一位女花臉表演藝術家,您後來說相聲以柳活見長,是不是與家庭的薰陶有直接關係?

劉洪沂:有關係,而且我也好唱花臉。不過我是9歲進新興京劇團才真正開始學戲,在地上的時候我什麼都唱,以花臉為主。

問:您7歲的時候都已經建國了,那時候還能撂地嗎?

劉洪沂:能,一直到1959年,我們撂地唱戲的才沒有了。新興京劇團有學員班,我算插班。

問:那就是說,並不是一解放藝人們就直接進院團了。

劉洪沂:不是,很多藝人不願意進院團,因為好漢子不掙有數的錢。而且從舊社會過來,被政府管著一時也接受不了。侯先生為什麼能成?一解放,尤其那電臺,多大宣傳力?解放以前他其實也不說相聲了,寶林大藥房,開藥鋪了。侯先生和同行關係不好,演出他要求長“份兒”(收入分配比例),後來侯先生不幹了,沒人跟他搭班。那時就已經快解放了,1948年左右。

問:他當時太紅了。

劉洪沂:紅,但總漲錢大家受不了,他和郭啟儒開份兒是一九份兒,他佔九。按照那會兒的規矩,錢下來分成三大堆,逗哏拿兩份,捧哏拿一份,這就夠可以的了。大家為郭啟儒感到不公,但郭爺說了一句話,我養家不置氣,置氣不養家,儘管我們一九份兒,但人家給1000塊錢我能拿100,我跟你合作,就算我拿六你拿四,人家給咱們100塊錢我才拿60塊錢。所以那會兒侯先生就開藥房了。

侯寶林、郭啟儒表演相聲

問:您在新興學了多長時間?

劉洪沂:一年多,1959年我去的,1960年北京好幾個團下放,比如李萬春先生下放西藏,那怎麼唱啊?後來又內蒙,還有的到寧夏、雲南。

問:那您學相聲是什麼時候?

劉洪沂:我頭一回說相聲是九歲。我哥哥單位每年搞聯歡,我在他們單位說過。我哥哥會說相聲,他考過北京曲藝團,讓高鳳山給轟回來了,他和我爸是老交情,他說你爸不讓你們幹這個。表演的時候,我從一個大箱子裡變出來,然後和一個姓薄的老頭兒一起說,他給我捧哏。我說的第一段是《戲迷遊街》,我好唱。從劇團出來之後,因為我學的不是相聲,宣武區文化科就給我分配到皮影劇團,在那兒一直工作到文革。那時候業餘沒事兒的時候,偷著說相聲。後來進工廠,讓我們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

問:軋鋼廠。

劉洪沂:對。進廠不到半年正趕上徵兵,我就參軍了,基本也沒在連部待,主要在宣傳隊。但是這三年宣傳隊的實踐,可給我後來打下不小的基礎,比如我有個段子叫《翩翩起舞》,全是學各民族舞蹈,那些舞蹈是我在部隊學的。

問:那是真跳還是歪跳?

劉洪沂:是真跳,但是後面會找包袱兒。那時候不讓說相聲,我們就不管這種表演叫相聲。比如學朝鮮舞,最後再說您這是朝鮮舞,我這是太極拳,但中間的動作得顯出美來。我們相聲講究“腥加尖”,這段兒舞蹈就算是“尖”的。再比如我後來獲獎的《包公傳奇》,那裡面八段唱,七個劇種,我要是先拿本子現找,這可來不及,要有平時的積累。部隊哪兒的人都有,五湖四海嘛,比如《包公傳奇》裡面的滬劇,我就是跟上海兵學的,就算攢下了,多年之後就用上了。我現在跟孩子們也說,一定要做有心人,你等要用的時候現學那可來不及。給我《包公傳奇》本子的時候,廉春明先生跟我說,你根據你演唱的特點,本子你隨便修改,怎麼順嘴怎麼改。團裡說,一個星期我聽你這個段子裡的全部唱腔。八段兒啊,我整宿睡不著覺。那段子裡還有段兒評戲,最早我想用秦腔,也是悲腔,但評戲更適合這個人物。段子裡滬劇的演唱,我還專門請教過歌劇舞劇團一位上海大姐,一個詞一個詞地改,味兒就出來了。相聲演員平時就要多留心,多積累,到用的時候才得心應手。

劉洪沂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我們繼承傳統,但絕不抱殘守缺”

問:您從部隊復員後又回軋鋼廠?

劉洪沂:對,從那兒又調到首鋼,那裡有個藝術團,過去叫宣傳隊。京韻大鼓也唱,快板兒也說,在那兒我認識的廉春明。

問:廉先生也喜歡京劇對吧?

劉洪沂:他怎麼成為相聲作家的呢?太艱難了。他愛人神經衰弱,睡不了覺,他成天得給她講笑話說故事,她才能睡會兒,講著講著沒得講了,就找老相聲書給她念,念著念著沒得唸了,就開始自己瞎編。就這麼成的作家。人都是因為難,後來成事兒。侯先生怎麼成藝術大師?他說是“因為我餓”。我們那會兒為吃上飽飯,就得自己長能耐,現在的孩子們再也餓不著了,學本事那就不能再憑餓,你們得憑愛,你們得真愛相聲。現在有人說大學生進入相聲隊伍,能提高相聲業務水平,瞎說八道,這可是對相聲危害最大的一句話,為什麼?藝術和學問不能等同,侯寶林大師上過哪個大學?劉寶瑞上過哪個大學?馬三立上過大學嗎?什麼叫趙佩茹、“小蘑菇”,小蘑菇九歲能成名了,哪大學畢業啊?再看我們現在這大學生,他們在學校裡什麼不說啊?現在我們出了一個臭活大王,他就是大學生。這和學歷有關係嗎?我們那些老先生的藝術水準高,給自己定位高,現在藝術水準低,說髒話的,罵大街的,那種拙劣的表演,庸俗的東西,這跟學問可一點兒沒有關係。這些人是有辨別能力的,為什麼還要這樣?這就屬於意識問題。那天和李伯祥聊天兒,他說兄弟你說現在怎麼辦,咱沒法兒看啊,使茅房話,倆人在臺上比劃,這個東西還能上臺?這還都是大學生。所以我對這句話絕不能認同。

問:他對自己缺乏藝術上的要求。

劉洪沂:您聽聽劉寶瑞的東西,什麼時候聽你都覺得有意思,都聽過幾遍了你還愛聽。他的語言有魅力,同樣一句話出自人家嘴裡,他的高矮音、邏輯重音、語言節奏,那是技巧,那跟學問兩回事兒。我常跟孩子們說,有包袱兒的地方你要下功夫,沒包袱兒的地方更要下功夫。

問:你得吸引人聽下去。

劉洪沂:對。我學徒的時候,周圍那全是神仙,在北京曲藝團,我師父王世臣先生那就甭說了,還有羅榮壽、高鳳山、王長友先生。我師父就說了,孩子,說相聲別圖省事兒,省事的藝術不是藝術。

問:沒有近兒可抄。

劉洪沂:你老得琢磨,腦子一天不能閒著。王長友先生跟我說,孩子你打算幹這行兒嗎?我說打算幹。他說,別在這裡當混孫,多聽東西,多學東西,人家那裡有個五個包袱兒,到你這兒成四個了,有一個不響,找你的毛病去。

問:那是功夫沒下到。

劉洪沂:功夫沒到。老先生這些話老在我耳朵裡頭。高鳳山說,你們先把自己變嘍,變成蟲子, 別變錯了,變玉米蟲兒,要變洋辣子那害人。什麼意思?鑽進去吃,鑽那芯兒裡頭吃。老先生們沒有那麼多理論。

問:但道理在這兒呢。

劉洪沂:道理在這兒。有一次我問羅榮壽先生,我說羅大爺,我這兒有一個包袱兒不響,毛病在哪兒呢?羅先生說,小子,先別琢磨它響不響,你先琢磨你說這段兒人家觀眾怎麼能坐那兒聽,人家都沒耐心聽你,你那包袱兒響得了嗎?我今年都七十啦,我還琢磨活呢。我和李國盛老師說那段兒《忠義千秋》,關羽歸順曹營,說曹操對關羽“夠朋友講義氣”。曹操是什麼人?大漢丞相,大軍事家,大文學家,他能夠朋友講義氣嗎?那太江湖了,這說的不是曹操,這是竇爾敦。後面還說關羽不被高官厚祿所收買,這太水了,太土了。正好我在家聽一齣戲,李少春、袁世海的《灞橋挑袍》,我就用了裡面那句,“情不可謂不深,義不可謂不厚”。關羽不被高官厚祿所收買,改成財帛不動其心,爵祿不移其志。我改過來之後,沒過三天在北大演出,臺下坐的都是學者教授,我這段兒是個小貫口,沒有包袱兒,臺底下“嘩嘩”的掌聲。

問:沒有包袱兒也能顯出語言藝術的魅力,現在很多相聲演員說話太碎,沒有美感和藝術感。

劉洪沂:那人家觀眾沒法兒耐心聽啊。一段相聲13分鐘結束,你臺上說了28分鐘,為什麼,你說了15分鐘的廢話,加那麼多零碎兒,你讓人怎麼聽?現在倒是方便了,錄音錄影都有,沒有人給你說不行。比如有些表演是要有相兒的,相兒學不到,拿話來解釋,那廢話就多了。還別說是孩子們,我們現在有些成了名的演員還做不到呢,為什麼?沒琢磨段子。我們尊重前輩,尊重大師,但不是照搬他們。侯寶林大師,那時候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不是沒有錯兒。聽他的《打燈謎》,遠看是條狗,近看是條狗,打它也不走,罵它也不走,一拉他就走,什麼呀?死狗。咱們不是說給老先生挑毛病,他可能沒想到。說你罵它也不走,這狗你罵它它懂嗎?我們再往下教不能這麼教了,給改成轟它也不走。

問:是這個道理。

劉洪沂:不是大師就沒有毛病,他們那一代比起上一代,也修改了很多,不斷修改發展,我們相聲才能達到高峰,我們得繼續琢磨繼續修改使它更完整,這是我們的責任。網上說我是傳統相聲的捍衛者,不光是捍衛,我也在修改它。我們繼承傳統,絕不是因循守舊,抱殘守缺。我們開拓創新,也不是外道天魔,離經叛道,把相聲改得面目皆非。說傳統相聲,就得穿大褂兒,才能把觀眾帶到那個年代。侯先生有一件大褂兒,太漂亮了,銀灰色,純毛派力司,穿上又幹淨又挺實,白袖口兒一挽,精神。侯先生走到人邊兒上,總有一股清香味兒,大褂兒每天下來都噴香水兒。我問他原因,他說小子,你以為我臭美呢,咱們這衣服你能天天洗嗎,但每次演完身上有汗,這股汗腥味兒走人身邊兒招人討厭,你噴香水兒就不討厭了。我現在有時候也噴點兒,有人說你怎麼跟娘們兒似的,不是,這是藝德。有人現在穿一身燈泡兒說相聲,你能把那段子給大家說樂嗎?

三人合影。右為劉洪沂,中為侯寶林

問:現在有些演員戴耳釘,那時候手錶都不讓戴吧?會轉移觀眾注意力。

劉洪沂:手錶,戒指,眼鏡。像高英培,到晚年實在看不清他上去老撞臺上那話筒,這才戴眼鏡。在那之前就算看不太清,他一上臺也把眼鏡摘了。

問:講一個舞臺形象。

劉洪沂:舞臺形象。高英培也有自己的辦法,怕撞上每次上臺前先量步子,看走幾步正好撞不上,可是不能每次都讓你量啊,這才戴眼鏡。現在我們的演員穿什麼顏色大褂兒都有,人家觀眾光琢磨你這大褂兒了,你擋仨包袱兒。

“馬季先生說,《包公傳奇》應該得一等獎”

問:咱們說說您的合作者,您和李建華老師合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劉洪沂:1982年。他當時在石景山文工團,我是在燕京曲藝團。

問:跟康松廣老師你們在一起。

劉洪沂:對,曲藝團要改集體所有制,我們就不幹了,我們就到北京文工團了。原來我是跟我哥哥一起說,這一撤他回原單位了,我進北京文工團就一個人。原來有倆演員,其中一位逗哏就找了建華,可是建華跟他們年歲差不太多,我當時30來歲,建華二十七八歲,但他長得老成點兒。有一場缺場,我們就臨時搭了一次,對了對活我們就下場,下去就火了。

劉洪沂家中相框。青年劉洪沂與李建華

問:本來您比他大點兒,但顯不出來。

劉洪沂:對呀,現在我們倆站一塊兒更得了,他像比我大七八歲的。他論著還管我叫師叔,現在我都快叫他大爺了。

問:你們倆最早說的都是哪些段子?

劉洪沂:《翩翩起舞》、《學唱黃梅戲》、《雜學唱》。

問:您進北京市曲藝團是哪一年?

劉洪沂:1984年。北京文工團後來轉成兒童藝術劇團,正好北京曲藝團要擴編三隊,我和建華就去那兒了。

問:你們進團的時候,廉春明老師已經在北曲了是嗎?

劉洪沂:對。

問:1986年相聲大賽,有兩段相聲特別突出,都是廉春明老師的作品,一個是李金斗、陳湧泉老師表演的《武松打虎》,一個是您和李建華老師表演的《包公傳奇》,這個作品您進行了大量的二度創作是吧?

劉洪沂:對,廉先生寫完之後他跟我通了個訊息,他們創作室寫完的東西要交團藝委會,藝委會來認定誰來表演合適。他交上去之後跟我說,我有一個《包公傳奇》,裡頭全是唱,你使合適。我就找團長於真說想表演這個,於真說不行,你拿不動。當時我剛到團裡兩年,究竟我飛多高蹦多遠,團裡並不知道。當時團裡想給王謙祥。他說你要拿這個也成,王存立有一個段子叫《老事新辦》,你先把這個上下來,我再給你那個,我說行。這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跟我說的,當時給我本子,說下星期一他要看。我趕緊把李建華叫到家裡來琢磨。週一就在他辦公室說這段兒,他先樂了。

問:這是一個以唱為主的段子嗎?

劉洪沂:沒有唱。他們認為我就是唱上成,說功差點兒,因為有一個笑林比著。笑林就會唱,不會說,一個包袱兒使不響,他們以為我也這樣兒。聽完之後他說,禮拜三演出吧。到週三我們就演這個,一使就響了。下場之後我問於真,團長您看怎麼樣?我認為他會誇我兩句,結果他躥了,你使的叫什麼呀?你給觀眾都逗成那樣兒了,人家還注意這主題嗎?當時誰都不敢跟於真叫板,我是真急了,我就跟他說,我給使響了倒不對啦?我們這相聲就得逗人樂,你說過這個使響了給我《包公傳奇》,不給不成。就這樣,那段子才算給我。一個禮拜,他要聽我的全部唱段兒。天天我就睡不著覺了,老伴兒在裡屋,我在外邊睡鋼絲床,那會兒沒有錄音機,我有一個磚頭式的,聽著聽著睡著了,有兩句唱詞我真是做夢當中串起來的。一週之後我請於真聽了一遍,他說行。但等我把這節目演響了,要參加全國比賽,結果又出毛病了。於真說,洪爺你把這活給謙祥吧。我說給他行,我給他原稿,我改的本子包括新唱腔,我不能給,這是我付出的努力。這話傳到謙祥耳朵裡,謙祥找到團裡說,團長我不能接這個,洪沂都火得那樣了,我給接過來,您這不是給我們製造矛盾嗎?而且謙祥還說,他學旦角青衣行,但他沒有大嗓兒,那裡麵包公得唱花臉。人家當然也是謙虛了,這樣這個段子才保留在我這兒。1986年參加大賽之前還有一場北京文化局比賽,我們是四對兒,笑林、國盛,謙祥、增瑞,金斗和陳(湧泉)先生,還有我和建華,其他三對兒都獲獎了,只有我和建華這個沒有獲獎。沒有獲獎意味著不能參加全國比賽。

問:金斗老師他們就是《武松打虎》那段兒?

劉洪沂:對,另外謙祥他們是《馴馬專家》,笑林他們是《一桶罐頭》。當時中央電視臺的比賽和文化部比賽時間撞車,中央臺因為看到了我的作品,就說《包公傳奇》沒有獲獎那我們也要。當時的個人表演評獎原則是照顧新演員,陳先生是老演員,金斗就獲獎了,我們這場我算是歲數大的,所以建華就獲獎了。《武松打虎》獲得作品一等獎,我們是二等獎。不過要按馬季先生說,《包公傳奇》應該算一等獎。馬季感覺這段相宣告白,說完讓人明白怎麼回事,《武松打虎》得讓人琢磨。

問:《包公傳奇》是反腐倡廉的,《武松打虎》娛樂性更強。

劉洪沂:對。另外馬季先生還說,《包公傳奇》是“人保活”的段子,裡面沒有大包袱兒,《武松打虎》是“活保人”,本身寫得就有意思。

問:有馬季先生這話,您心裡也能平衡一些。

問:公式相聲。

劉洪沂:對呀,其實這是節目為了找點,最後評委就說那不是相聲,不是相聲你讓他們參加相聲大賽幹嘛?我算是1986年央視大賽的黑馬,開始都沒看好我們,最後我們拿獎了。結果這時候文化局要給我們補一個獎,這時候我倒難受了。因此我大鬧文化局,我找到分管副局長理論,痛痛快快一連罵了三通,結果文化局後來也沒找我後賬。

問:如果是現在,您就上黑名單了。

劉洪沂:捅婁子了。我現在愛罵人,也是從那會兒開始的。

問:您罵人這起點高。說回《包公傳奇》,在我們看來這個段子有兩個看點,一方面是您這邊下功夫的唱功,另一方面建華老師很多蔫包袱兒也很有意思,比如小鍘刀咯吱咯吱的動靜,他那些包袱兒你們是怎麼商量出來的?

劉洪沂:當時有一個電視劇。

問:一休吧。

劉洪沂:對,那裡那歌就是“格嘰格嘰格嘰格嘰”,本來這段子就缺包袱兒,我們就把這個加進去,包袱兒響了。我們那會兒曲藝團非常團結,金斗看我最早是一上來就唱,他就說觀眾還沒反應過來直接唱效果不好。正好那天晚上我看電視上演《群英會》,曹操上場有一段搖板,我就把這個傢伙點兒加進段子裡,而且建華憑他拙勁兒的表演在這裡還要下來一個掌聲。我給笑林也出主意,他說《一桶罐頭》,我說你能不能用倒口,結果四個小戰士用四種方言,效果很好。楊少華先生當時問我,中央臺大賽我們天津曲藝團來了四對兒演員,你們北京曲藝團四對兒,天津有馬志明、謝天順,李伯祥、杜國芝,侯長喜、王世勇,常寶豐、王佩元。他問,為什麼這獎你們都拿走了?我說,您讓我實話嗎?說實話,首先我們團結,先說演員和作者,廉春明的本子給我們,讓我們隨便改,給我們二度創作提供很大方便,天津成嗎?王鳴錄寫一個本子,說什麼,一個字不許動啊,“動我一字,如淫我母”,這誰還敢動?他就說他會說相聲,本子裡都處理好了。演員和演員也得團結,知道別人不對,故意不告訴他,讓他糊塗一輩子,這哪兒行?我們這邊兒都能提醒兒。

問:馬志明老師那次應該是得了一個二等獎,但總之是天津不如北京這邊成績突出。

劉洪沂:我們四對兒都拿獎了,團長於真坐在走廊那兒哇哇地哭,他激動啊。別看於真霸道,現在你想起這麼一個人來,曲藝團如果一直有這麼一個團長,不至於到現在。他是延安的娃娃劇團出來的,拿曲藝團當自己家,他是真愛,現在哪兒有這樣的領導啊,全是過路。

“每次上場,我多放出李嘉存四步”

問:咱們再說一下您和李嘉存老師的合作,你們搭檔是從您進鐵路文工團之後嗎?

劉洪沂:進鐵路之後。

問:他當時已經進鐵路了是嗎?

劉洪沂:沒有,他當時在鐵指文工團,劉全和劉全利他們原來也在那個團。他那會兒是真不會說相聲,我到鐵路是跟一個師哥田戰義合作,後來他得了病,紅斑狼瘡,那時我調進團還沒半年,就單著了。這時候鐵指文工團解散,我們團就把嘉存借過來了,當時我腦子裡老有建華那形象,那會兒建華形象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他還挺精神的呢。我總想著身邊站著一個小胖子,好看。

劉洪沂和李嘉存

問:嘉存老師那會兒頭髮多吧?

劉洪沂:多。不過嘉存剛來的時候是真不靈,我沒少著急,我老伴兒說,別跟他費勁了,那麼多量活的呢,你再找一個。我說搭夥三年,不火自轉,我說我有這能力,建華剛開始跟我搭夥的時候也不靈,我現教,他不也成了嗎?我們全國也獲一等獎了。後來我們演《武大郎賣燒餅》,倆人得對唱,不會唱就得練,後來也成了。嘉存五音不全,後來他學唱老旦,聽得耳朵都聾了。當時嘉存住玉泉路,我住在白家莊,這條道五十里地。

問:腳踏車?

劉洪沂:腳踏車啊。

問:那不還得騎上一小時?還不止。

劉洪沂:不止啊,尤其天兒再熱,大夏天兒的,一身臭汗。

問:他那會兒已經很胖了嗎?

劉洪沂:也挺胖的,但比現在瘦點兒。他最開始唱得也不靈,唱《智取威虎山》,幾句下來嚇得我們家那狗直叫喚。排了一段時間團裡下去演出,到山海關演,上臺前我一摸他那手,冰壺兒涼,全是汗。我說你緊張什麼,他說我怕,我說我使活,你甭害怕,絕掉不了地,使活我儘量使“一頭兒沉”的。

問:更多觀眾知道嘉存老師,還是透過藍天六必治那廣告,“吃嘛嘛香”,那是在你們開始合作之前還是之後?

劉洪沂:之後。

問:當時廣告商是怎麼找到他的?

劉洪沂:當時那廠子都快完了,後來貸款做這廣告。廠子找到他他問我去不去,我說去。包括演那《宰相劉羅鍋》,而且他是先拍了《宰相劉羅鍋》,後來拍廣告找的他。本來拍《劉羅鍋》是讓我們倆去,我演劉安,他演張成,他當時還沒調到我們團裡,他比較自由,我沒那麼自由。笑林還沒有調過來,侯耀文又病了,說唱團裡沒人啊,所以我不能走。當時我們倆已經開始合作,我跟嘉存說你去拍,咱倆誰火都是火。

問:我看有段時間你們說的段子總拿“吃嘛嘛香”說事兒,每次效果還特別好。

劉洪沂:廣告是他天津一個朋友找他拍,沒給他多少錢,他也不是為了錢,衝朋友拍的,結果就火了。那段時間我們一出場,主持人一說下面有請劉洪沂,觀眾不知道是誰也沒反應,又一說“吃嘛嘛香”的李嘉存,下面觀眾“嘩嘩”地鼓掌,碰頭響。我們往上一走,觀眾光看他了,但終歸這一場我是逗哏呀,主動權還得在我這兒啊。所以每次上場,我多放出他四步去,大家看到他就想,他是跟誰呀,然後我再上來,大家就看我這邊兒了。我得把注意力集中到我這兒,這活才好使。

問:這都是舞臺經驗啊。

劉洪沂:舞臺經驗。咱不說奪戲,你奪不回來這活就沒法兒使啦。

劉洪沂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慰問演出也不偷懶”

問:我聽說有一次表演傳統活《武墜子》,您在臺上激動得吐血了,這是怎麼回事?

劉洪沂:沒有吐血,但真暈了一下,我扶著桌子站那兒了。那兩天我胃不舒服,而且我在臺上不會“偷油兒”。

問:就是不惜力。

劉洪沂:對。當時我覺得嗓子眼兒發甜,就有點兒晃,我就扶住桌子,可能嘴裡出來點兒血,我給咽回去了,我要真在場上吐到那兒,那怎麼辦啊?

問:那是什麼時候?

劉洪沂:那是我們下去慰問演出,由西安到西康有條線兒,全是走山道,吃得又不好。我得隨著李嘉存吃,他回民,將近20年我都跟著他吃,到我們家有一套茶具,回民專用,沒有這個怎麼辦?人家到家連口水都不敢喝。長期合作,就得講究這個。侯先生說過,演出之前厚味的東西不能吃,蒜、蔥、韭菜。我們吃烤鴨,如果當天有演出,不吃蔥。你跟人家合作,你一甩腦袋一張口,人家捧哏怎麼受啊?如果離觀眾再近點兒,唾沫星子、韭菜花都崩出去了,這不成。這是老先生留下的東西,不是臭毛病。

劉洪沂和李嘉存

問:你們的慰問演出非常多,面對這種表演你們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態?是差不多就得了,還是我該怎麼演怎麼演?

劉洪沂:跟您這麼說,有一次我們下去演出,我跟侯耀文吵起來了。那次李嘉存冒冷子說這麼一句,也是實情,他指著侯耀文說,你們不去演出人家是遺憾,你去了人家還是遺憾。

問:這不是開玩笑說的?

劉洪沂:不是。當時還是在一個會上,他說,我跟洪沂老師我們沒有偷懶。

問:您是真演。

劉洪沂:真演。有段兒《學評書》,我有一個鐵板橋,人要往後栽,洋灰地我也那麼使。千人瞧,萬人看,那麼多觀眾,你糊弄得了嗎?而且你越到基層,你看人家那些幹活兒的,那都是玩兒命的活,你不受感動嗎?你憑什麼演出的時候偷著摸著呀?另外你一回偷懶,兩回偷懶……

問:就油了。

劉洪沂:不偷油兒,從不偷油兒。我們有一個演員,穿四件汗衫,上面扣兒都系不上了,趙偉洲說你脫嘍,那位說我冷,趙偉洲說你冷也得脫嘍,你看人家那舞蹈演員都穿著紗。所以犯暈那次就是因為條件不好,吃得不太好,又冷,我暈了一下,李嘉存見我有狀況,就趕緊多說幾句,給遮過去。要不說演員在上臺前一定要對活,這樣到臺上他聽你那句不對才能作出反應。

“侯耀文只要站臺上就是個角兒”

問:說說侯耀文老師。進入鐵路文工團之後,侯耀文老師和您是同事也是您的領導,其實你們兩家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對於侯耀文老師的藝術您如何評價?

劉洪沂:侯耀文啊,好演員,他雖然有些生活習慣不好。他為什麼去那麼早?這跟他的生活習慣都有關係。夜裡不睡,一天不起,大夥兒該吃飯他還睡覺呢,等他起來給弄點兒什麼吃,給下點兒面臥倆雞蛋,做完他還沒起來,等起來之後餓得要命,那面都坨了,弄壺開水往裡一倒,呼嚕呼嚕吃進去。長期這樣,這人受得了嗎?他可不知道,整天跟我們說,嘿,你們瞧我這身體,扇子面兒,人家給我算卦說我能活92。但是侯耀文到後來歲數也大了也當了領導,他知道疼人了,原來不知道疼人,他有一句話,你們誰也不敢欺負我,可是你們誰都欺負我。

問:這是指什麼說的呢?

劉洪沂:這話對他特實用。他父親是侯寶林,他自己又是團長,你說誰敢欺負他?他也有霸氣那勁兒。人家領會錯了我一句話,我說他有霸氣……

問:我接下來正想問這個問題呢,您說。

劉洪沂:這個霸氣啊,跟霸道是兩個概念。霸道就是不講理,橫不講理豎不講理,他不是,他是霸氣,我們演員缺的就是這霸氣,很多演員在臺上就是沒霸氣,你火不了。你看他在臺上沒說駝著腰、冷著背,沒有,倍兒挺,他老是愛扽扽衣裳,這是毛病。老侯先生跟我說過,你站在臺上你害什麼怕呀,你在臺上就算使錯了,我也不可能到臺上把你扽下來呀。表演就需要霸氣,不管誰看著,照使。我們有的演員怵陣,一到比賽就壓力,有什麼壓力啊?侯耀文在的時候你沒理會,他不在了,咱北京開相聲大會沒底角兒了,你別管侯耀文說什麼,他站那兒就是角兒。我在團裡沒輸過他,但是有一樣兒,你是好四梁八柱,挎好刀是你的責任,挎刀還看給誰挎,笑林要說攢底,我挎刀的話他接不住,侯耀文沒問題,你再怎麼火,他再上去也那樣兒。

侯耀文

問:您說的挎刀是在他前面出場對吧?

劉洪沂:對對對。

問:您關於霸氣這句話,是在侯耀文老師去世之後的追思會上說的。您說他這個人霸氣,想一出是一出,當時確實引起一定爭議,您的意思不是貶義。

劉洪沂:不是貶義。他思想活躍,所以說是想一出是一出,包括我們搞創作。

問:想法兒多。

劉洪沂:想法兒多。搞創作的時候,他說咱們不能各自在家寫,你們寫不出來。他給我們弄到一個地方,集中在那兒琢磨活,集中排練。今兒說得好好兒的,明兒個變啦,你跟不上他的跳躍性思維。

問:他曾經想在鐵路文工團說唱團打造出一支全國最優秀的相聲隊伍,是吧?

劉洪沂:他有過這想法。

問:但那時候距離他最後走已經沒幾年了。

劉洪沂:這是一個原因,再一個我覺得當時鐵路文工團進演員把握得不好,你想打造優秀隊伍,但你進的這些演員呢?

問:您又要得罪人了。

劉洪沂:前段時間團裡排戲,請我回去說說,我說,進來這些年輕的都轟走,一個別留。團裡說不成啊,咱們都跟人家簽約啦。我說咱們鐵路文工團和曲藝團不一樣,曲藝團有學員班,你能培養,我們不能培養。

問:拿來就能用。

劉洪沂:拿來就得用,所以他們藝術不成熟你就不能用,你說那孩子條件不錯咱培養兩天,誰培養啊?而且這些人多少都有點兒裙帶關係了,這是我徒弟,那是他學生。我們進文工團的時候沒有任何關係,就是看本事。

“侯耀文收郭德綱是一石四鳥”

問:我問一個關於郭德綱的問題吧。2004年侯耀文老師收郭德綱,當時作為在團裡的人,你們當時有沒有什麼想法?

劉洪沂:有,我跟侯耀文說過,我說您收郭德綱屬於一石四鳥,第一,郭德綱在社會有影響了。

侯耀文、郭德綱與王惠

問:但當時還不是特別火。

劉洪沂:不是特別火,但有影響了,我說侯耀文你看出這苗頭兒來了。那會兒郭德綱還跟我們一起搞創作,他叫我洪沂叔,那會兒晚上他去找我,我給他說一個小墊話兒,說到天亮四點。咱不管他後來怎麼變,當時我跟耀文說,一個是團裡需要這樣的人才,當時我們面臨退休,我們退了團裡怎麼辦,沒有支撐。那會兒如果真的實現了,到現在不正是團裡挑著乾的人嗎?再一個目的,你郭德綱再能折騰,你是我侯耀文的徒弟,我得壓著你點兒,我能說你能管你,你不聽就算大逆不道。第三個目的,能給團裡掙錢,我們團裡得兩條腿走路,國家給那點兒錢不夠。

問:您正好說到這兒,國家給的補貼和你們的市場演出,這兩方面收入各佔多少?

劉洪沂:那基本得一半兒一半兒,我們團裡好幾百人,一部分收入是國家補助,另一部分我們得出去奔去。

問:那就是說,郭德綱能帶來實際的經濟效益。這是三。

劉洪沂:對。再一個,對侯耀文個人來說,徒弟火了,也能抬他的腕兒,另外經濟上也能孝敬你點兒,否則你那房也不會該那麼多賬,咱就說點兒實際的。

問:您的意思是說,這是可以收的,沒有問題。

劉洪沂:沒有問題。但是還是沒能成,于謙辦進來了,他沒辦成。

問:郭德綱的關係沒有辦進來。

劉洪沂:當時到天津調郭德綱,發現他沒檔案,咱這專業文藝團體哪能這樣啊。

問:郭德綱一直遊離在主流體制之外。

劉洪沂:對了,所以就沒法兒調,不符合程式。再一個原因,郭德綱也不願意來,他明知道到這兒受人管著他能服嗎?這是侯耀文沒了,侯耀文活著也得氣死。郭德綱那逆反的性格,他能服管嗎?他跟我學能耐說學能耐,但他火了你想給他壓下去,那不成。你想啊,我受過這個,倒黴的時候你們誰管過我呀?一樣的道理,我怎麼罵那文化局長來著?

問:所以您能體會他那心情。

劉洪沂:我能體會到。我跟郭德綱也不來往,我也不拍他馬屁,咱這是實事求是地說。包括他現在的段子,有人指責說他這段兒不好,那段兒不好。有沒有缺點?有,大師還有缺點呢,但我主張是什麼,你說他穿得破,他穿那衣服沒領子少貼邊,這兒有一窟窿,那兒剮一口子,你要說他穿得破你穿一件好的來,你要穿不出好的來,你還光著呢,你就別說人家穿得破了。我對郭德綱的段子也有看法,比如《選單子》,前面是這個人覺得花生米都是好東西,這是沒把裡面的人物琢磨透,如果他這樣認為他怎麼可能背出滿漢全席來?老先生當時創作這段子的目的什麼?他是諷刺社會兩種人,一個是社會有一種人家大業大過去吃過見到,沒想到敗了家,現在只能過過嘴癮,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還是照樣說大話。還有一種人就是勢利眼,別人落魄了說請他吃飯,他瞧不上人家就說你能請我吃什麼呀,所以才有這段子。

問:現在聽一些演員說《報菜名》,已經聽不出這一層意思了。

劉洪沂:所以前面不能表現得太寒酸,還是得有所講究,不能只是為了後面背選單子練功。很多傳統段子需要改,延長它的生命力,但是這麼改不成。我跟耀文說過他的《新編扒馬褂》,我說您那馬褂呢?他說我們改汽車鑰匙,我說那就不是《扒馬褂》了。我覺得他們這屬於低階錯誤,他們三個都誰呀,侯耀文、石富寬、師勝傑,仨藝術家,怎麼能這麼改?裡面有一些關鍵的話,是諷刺社會三種人,關鍵的話沒有了,諷刺也就改沒了。穿馬褂是說這件事不值當,因為馬褂並不貴,但你一給汽車它就值當了,您還別說給寶馬,就是一輛桑塔納我也肯為你說瞎話去,因為值。而多穿會兒馬褂是不值,它才能有這樣的演出效果。

“應該成立相聲藝術研究中心”

問:與群星燦爛的八十年代相比,如今的相聲發展看上去也熱熱鬧鬧,在您看來這兩種熱鬧有什麼不同?

劉洪沂:咱舉個例子吧,上次在外地演出,姜昆他們在臺下看,臺上倆年輕演員拿當地領導砸掛,人家不高興了,姜昆也很反感。後來我跟姜昆說,因為現在這些演員全是散仙,沒在正規的文藝團體待過,如果他在一個正規團體,有老先生看著,有各級領導審查,他不會這樣。

問:您是說必要的審查是應該有的。

劉洪沂:對,不能上來就說,太隨意。我們那會兒為什麼出來那麼多演員,如果你不行人家就不要,邁不過這門檻兒你就幹不了專業,現在這樣的門檻兒沒有了。站臺上不怕,那就是演員嗎?那天他們說呢,現在北京一級演員站這兒還能說一段兒的,就剩我一個人了。原來還有個師勝傑,還有個常貴田,現在這二位都沒了。

問:現在相聲表演變成火了就行。

劉洪沂:那怎麼火呀?那還不是想使什麼使什麼嗎?現在有人說完一段兒,你都不知道說的什麼,觀眾聽完也沒印象。我說你們聽聽侯寶林,他也使柳活,每一段兒都有每一段兒的內容,不是瞎唱。

問:那您對未來的相聲看好嗎?您所主張的這些傳統會不會都丟掉?將來的相聲會怎麼樣?

劉洪沂:不樂觀。相聲不會沒,但是變種了。上回北京週末相聲俱樂部15年召開座談會,到我發言,我說我來唱點兒反調吧,大家都說這個不對那個不對,但你們找到解決方法了嗎?如果沒有方法,它不成也是成。不是沒有辦法,還是要靠政府,就跟當初五幾年那相聲改進小組似的。我說文革之後相聲幾千段兒,現在留下哪段兒了?讓年輕孩子說《詩、歌與愛情》?說《虎口遐想》?

問:那天姜昆老師在嗎?

劉洪沂:在。《如此照相》你們再說說?今天再演《如此照相》就是反動,包括《包公傳奇》。為什麼都留不住?我們應該創作什麼傳世的作品?《學評書》、《武墜子》、《賣布頭》,為什麼能傳世?現在演好了觀眾還愛看。我和何雲偉的《黃鶴樓》,火著呢。

劉洪沂與何雲偉表演相聲

問:您現在跟何雲偉合作很多是吧?

劉洪沂:合作不少,孩子上我這兒學來。為什麼這些段子能說,它是純趣味性,沒有政治背景,不受時代限制。

問:還有計劃生育的段子。

劉洪沂:對呀,現在都鼓勵生二胎,您還一個孩子好呢?這就是泡沫藝術,沒留下作品。包括一些藝術家,將來怎麼給總結。比如說姜昆將來沒了,他留下什麼傳世作品啦?侯先生沒了,他有很多精品。耀文就說過,您說紀念老頭兒誕辰85週年我使什麼,他說想使《賣布頭》怕嗓子頂不住,我說不是三哥,您不是嗓子頂不住,您根本就沒有,您要使這個誰都能給挑毛病。那怎麼辦?使《陽平關》,老頭兒這段兒有錄音沒錄影,而且這作品不受時間限制,結果最後他弄了一個《新編扒馬褂》。我就主張,得有演出市場監察,帶我們幾個藝術家去各劇場看看,不行的,關停並轉。

2019年,劉洪沂與郝愛民表演相聲。楊明拍攝

問:現在有一種問題,年輕人死綱死口說過去的傳統段子,觀眾聽上去就是不可樂啊。

劉洪沂:那我們說怎麼就可樂?笑點得轉移。就說《黃鶴樓》,過去觀眾覺得可樂那是因為他們瞭解正唱是什麼樣兒,現在的觀眾不瞭解,你用河南墜子唱京劇那幾句唱詞,他認為你唱的就是京劇呢。我們就要改。一個是改成劉三姐的唱段,或者改成《大花轎》的調兒,觀眾就樂了。你得讓觀眾在倆人那關係那兒樂,不是在這戲你懂不懂這兒樂。還有《鈴鐺譜》,現在解釋三番兒之後觀眾不樂了,怎麼辦?改變表演方法,改成捧哏得著急,不是像以前那麼耐心講解。我覺得得成立一個相聲藝術研究中心,讓在世的老藝術家來給傳統活號脈,五個青年創作者一起搶救,新活年輕人出點子,老藝術家提高其藝術含金量。這五個青年作家每人三個月要出倆作品,改出一個老活,寫出一個新活,五個人就是十段兒。另外全國招20名演員,考基本功,重點培養,他們去演十段作品,老先生給教。排完劇場見觀眾,電臺電視臺宣傳。演員和作者每月完成任務收入都能到一萬,這他們就當事兒幹了。

問:那這個中心和院團的區別是什麼?

劉洪沂:院團也行,但它得按照我說的這個辦才行。另外所有在外面飄著的演員,夠資格的市場監察要發演員證,持證上崗,不許串班子。

問:如果演員都養起來了,都拿工資了,那惰性就又來了。

劉洪沂:你完不成任務不發你工資啊。這研究中心頭三年國家每年拿500萬出來,這在國家年度預算裡連一滴水都不如啊,過三年就能回本兒。可我這主意誰能聽呢?

問:到時候就都成主流相聲演員了。

劉洪沂:到時候就可以跟郭德綱叫板了,現在你拿什麼叫板?人家上海園子演出價格一貼一萬八,滿了。

2020年,劉洪沂與李國盛表演相聲。本文作者拍攝

問:那到時候再出現裙帶關係怎麼辦?

劉洪沂:得統一考試,把關,不能什麼人只要是你徒弟就能進來,什麼本事沒有,笤帚疙瘩綁一塊布也上去說相聲去了,那不成。再有,師父收徒弟要看四條兒標準,徒弟拜師父也四條兒標準。收徒弟的標準,首先看這孩子的外在形象,內在素質,聰明伶俐的程度。侯耀文在秦皇島收一個徒弟看著就有毛病,我問你收他幹嘛,他說他們家有錢。有錢?咱們搞的可是藝術。再要看他愛不愛相聲,他要說不愛,強按頭也不成。第三,這孩子有沒有本質上的劣跡?好偷好摸,瞧見女孩子就想劫人家,這不成。第四,這孩子有沒有感恩的心?徒弟選師父也四條兒,這師父的能耐能把我教會嗎?他會說相聲嗎?師父不明弟子拙,一將無能累死千軍,那不成。而且師父還得不保守,知道疼徒弟。第二條,師父的門戶正不正?師門得正。第三,師父有沒有劣跡?第四,他對我的藝術能提高能有多少?現在就是亂象,誰有名找誰。侯寶林有名,有幾個真正的徒弟?很多都帶藝從師,馬季就是帶藝從師。有人看別人獲大獎他讓人家拜他,他會的那個你都不會你教人傢什麼?我的徒弟都白板兒,半路來的也有。何雲偉叫我師爺,他說想跟我學,我也藝不輕傳,跟我學成,但我不能收你當徒弟,為什麼?你師父叫郭德綱,認準了,就一個師父,他認你也好不認你也好,你得承認他是你師父。

問:他現在是不是拜別人了?

劉洪沂:那沒成行,讓我給攔了。他說我想拜您,我說那行,當義子,這是私人交情,跟輩分是分開的,出去該叫人家師爺叫人家師爺,別回頭你因為我這兒叫人家叔兒了。他非要拜那誰誰誰,我說我給你分析分析,四條兒根本不夠。我再給你加一條兒,他收了很多徒弟,黑社會的,二人轉的,你是正經八百說相聲的你能跟他們為伍去嗎?就說這位這能耐,何雲偉你能跟他學著什麼?第二,門戶也不清,他不是正式拜師,馬三爺始終不承認。第三,師父的品行,這我就別說了。第四,你跟他能掙著錢嗎?你真要拜了他,今後見到郭德綱你敢跟他叫師哥嗎?不就為跟他較勁嗎?不敢吧?人家根本不理你們,你還較這勁幹嘛?

劉洪沂接受採訪中。楊明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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