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而至的歲月

三奶奶去世好幾年了。

她去世以後，她生前住的茅草屋承受不住歲月的侵蝕，已經倒塌。一切與她有關的話題，都甚少被人們提起，那個討人厭的老太太，就這樣漸漸地被世界遺忘。

三奶奶個子很高，長著一張刻薄的臉，臉型很長，經常把頭髮挽成一個髻，盤在腦後——我小時候一度覺得，她和民間故事裡的蛇精很像。她日常在腰間繫一條深藍色圍裙，給人一種灰撲撲的印象。從我有記憶起，她的頭髮就是花白的，到後來就全白了。

三奶奶生前給大家提供了不少茶餘飯後的談資。她和三爺爺一輩子共生了四子三女，感情卻淡得不行，老了老了，二人還要分開生活。這裡的分開不是指住，他們倒是共同住在一間茅草屋裡，只是日常生活全部分開，各人洗各人的衣服，各人做各人的飯。他們那間低矮的茅草房，和奶奶的老房子緊挨在一起，小時候我去看奶奶，經常會在她家門口跑來跑去，但我從沒有進去過，覺得那兩扇門板後面，又黑又髒，怪嚇人。

本來三奶奶名聲在外（大家都說她很“橫”，即招惹了她，她就撒潑耍橫的意思），按說我家和她不會有過多交集。但是十幾年前某一天，她中午拄著柺棍來我家，找媽媽訴苦。我的媽媽是一個樸實善良，又沒有心眼的農村婦女，儘管大家都說三奶奶這個人很難纏，媽媽還是覺得人老了怪可憐。那天中午媽媽做了番茄雞蛋湯，給她盛了兩碗喝，她跟媽媽哭訴幾個兒媳的不孝，媽媽也順著寬慰她幾句。

本來她喝完走人，這事也就過去了，但媽媽卻給她留下了一個軟弱、好欺負的印象。那個時候，村上的人因為三奶奶和三爺爺名聲不好，已經不和他們往來了，他們自己的兒子兒媳也不待見他們。

第二天中午，媽媽有事路過三奶奶家門前，她喊媽媽幫她挑糞桶。她說她歲數大了，挑不動。媽媽應了一聲，說自己有事，在忙，讓她找別人。就是這樣一件小事，就得罪了這個老太太。她幾次三番跑到我家，斥責媽媽也和那些人一樣，對她這個老太太沒一點同情心。

這樣鬧了幾天，她兒子兒媳都很同情我們，但沒有人能幫我們。有一天她又來了，我在門前做作業，她站在門口不停叨叨叨，媽媽在屋後忙著，也沒人搭理她。我那時候小，神煩這個老太婆，就過去推了她一下，讓她不要站在這裡了。這可就和捅了馬蜂窩一樣，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順勢往地上倒，我第一反應是懵，第二反應是害怕，拼命地想把手抽回來。沒想到她的力氣驚人的大。我於是不爭氣地哭了，媽媽聽到我的哭聲，趕緊出來，好言好語勸著她，不要再鬧了，把孩子嚇著了。她反而質問媽媽，怎麼教的孩子，說我要打她。媽媽好說歹說，她才罵罵咧咧放開我，我哪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一度差點留下心理陰影。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結果那天中午，我們在家吃午飯，門被拍得震天響。開啟門，是三爺爺帶著三奶奶。三爺爺怒髮衝冠，質問媽媽，是不是打了她的老太婆。換了不知道底細的外人，肯定以為老兩口子很恩愛。媽媽不敢得罪他們，耐著性子和他解釋，並沒有打，是三奶奶自己抓著我不放。三爺爺滿臉怒氣，說我們欺負他老太婆，是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接著他指使三奶奶，讓她抱點稻草，躺到我家堂屋中間。

這個舉動殺傷力是很大的，躺你家堂屋中間裝死人，就是敗壞你家風水，讓你家倒大黴的意思。在農村，這個是很觸黴頭的。

這件事後來怎麼解決的，我已經不記得了。總之那以後，我們對三奶奶夫妻二人敬而遠之，媽媽再也不敢讓她進我家門了，更不要說給她盛湯喝。

後來三爺爺去世。隨著年齡增長，三奶奶身體越來越壞。記得一年正月初一，我們出門拜年——這是我們莊上的傳統，因為一個莊子的大部分都是本家，所以我們會集體拜年，就是大家一起，一家一家地走走看看，吃點瓜子喝點水，再到屋裡站一站，就算拜過年了。三奶奶的孫子也在隊伍中，但我們在經過三奶奶家門前的時候，沒有誰停一下腳。

大家議論著，有說“以為這個老太太不行了，沒想到竟還讓她過了這個年”的，有問“她多長時間沒出門了？可不要讓她死在屋裡不知道哦”，最後她二兒子家的大小子覺得過意不去，去她的茅草屋看了看。然後出來報告眾人他奶奶的狀態。

三奶奶去世時，我在外面上學，那時我已差不多忘記這個人了，後面的事情都是聽說的。據說，三奶奶去世後，請的辦喪事的團隊中，有一個人懂陰陽，會看事兒。大家問他，三奶奶去了哪裡？那個人說三奶奶作惡太多，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妹妹轉述給我時，問我相不相信這個說法。

我想了想三奶奶的為人，確實很可惡，這樣的人，誰和她走得近了，就會被她無限制地消耗，最終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島。

但是下十八層地獄呢，我倒覺得也不至於，畢竟和這世間真正的罪惡相比，三奶奶的所言所行可能並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