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我叫郭德綱。
今時今日,郭德綱的名字早已經家喻戶曉,不過在他寫下這首定場詩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普通的相聲藝人,儘管他深愛著這門行將就木的曲藝形式。
天橋,位於永定門和正陽門之間,為北京以南地區進入北京的必經之路,原本是一座橋的名字,後來演變成地名。
獨特的地理環境,以及清朝的等級制度,使天橋成為一大批掙扎藝人謀生的聚集地。藝人,不過是用今天的詞彙來描述,在當時的人看來,這批謀生的人,不過是遊走於社會邊緣,排斥在四民之外的賤民。
相聲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中產生的,也就是說,相聲一開始就不同於廟堂文化,而是紮根於民間的娛樂形式。
根據連闊如先生的說法,最早的相聲藝人是張三祿。
最初的相聲藝人即便能夠賺到很多錢,卻賺不到相應的地位。而且能夠出名,背後要下的功夫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電影霸王別姬之中就有展示,“藝”這種東西哪裡是學出來的,根本就是打出來的,這種說法未免偏激,道理一點沒錯。
沒有傳統相聲底子傍身,就開始對相聲大肆進行創新,無疑是建造空中樓閣,看似美好,不過是一廂情願。
這就好比學習寫詩,很多人連基本的平仄都分不清,口口聲聲說創新,這不過是痛快痛快嘴而已。
著名經濟學家張五常說過一段話,非常有道理:
任何大學問都複雜,往往深不可測。經濟學也如是。你不要學,不妨不斷地大叫錯、錯、錯。但如果要學,你就要想,為什麼這位經濟學家那樣說?這是初學的人應有的態度。到你自己成為經濟學家,在某專題上練到有獨得之秘,你才有足夠的判斷力說這專題的某些觀點是錯、錯、錯。
經濟學換成任何行業都沒有問題。
於是,後來的歷史走向大家也看到了,給相聲創新的那批人,最終殺死了相聲,正是“用通向天堂的美好願望鋪設了一條通向地獄之路”。
物極必反,否極泰來。這個時候,郭德綱異軍突起,打起迴歸傳統的大旗,將相聲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可謂功莫大焉。
郭德綱對相聲絕對是真愛,一個人從小學一門眼看著就要消失的手藝,還學習得津津有味,他說的時候感覺輕描淡寫,從當時的社會環境來看,絕對帶著一股子悲涼的意味。
為了復興相聲,郭德綱堅持了十幾年,將原本是一潭死水的相聲,終於變成了活水,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的努力沒有白搭。
郭德綱決定要復活相聲的時候,擺在他面前有兩條路,一條路是做先知,一條路就是做領袖。他選擇了後者。
先知是需要殉道的,這是命中註定的,孔子說“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但領袖是不可以殉道的,他若是殉道,就說明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領袖,是缺乏智慧的人。
郭德綱絕對是一個有智慧的人,他明白相聲要想好,就必須順應形勢,那麼當時的環境如何呢?
中國自清朝末年開始,就在全盤西化與堅守傳統之間搖擺。作為傳統的捍衛者錢穆、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人,在港臺發起了新儒家運動。接著,他們的繼任者杜維明、霍韜晦等人,在著書立說的同時,進行演講推廣傳統文化。
這些人的著作在上世紀末開始在大陸出版,並且開始風靡。作家陸建東在這一時期出版了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更加點燃了國民對傳統的熱忱。
這樣的背景之下,郭德綱打出了迴歸傳統相聲的旗幟,成為了吸引觀眾的一個最重要的焦點。
實際上,往大了作比喻,郭德綱仿照的就是康有為託古改制,往下了說就是李德·哈特提倡的間接路線。
郭德綱實際上也是在創新,可以他想把創新的東西讓大家接受的時候,用了一種“投機取巧”的方式 :他告訴大家,自己的相聲是傳統相聲。而在當時觀眾的心中,傳統與good是劃等號的。
然而,觀眾接受相聲才是千里之行的第一步,更加艱難的考驗還在後頭,那就是怎麼留住觀眾。這就要靠真本事了。
在剛剛起步的時候,郭德綱精力旺盛,創作起來也有熱情,而且將嬉笑怒罵穿插於自己的節目之中,讓觀眾得到快樂的同時,無形之中接收他的表演形式。
在我看來,郭德綱的巔峰作品,並非是和于謙表演的作品,當然,二人合作天衣無縫,聽起來是一種享受,而是和張文順老爺子合作的《論五十年相聲之現狀》。
《論五十年相聲之現狀》之於郭德綱的意義,如同《娛樂圈血肉史》之於黃子華,將辛辣的諷刺與心酸,用喜劇的形式展示出來,卻是悲劇的瓤子,這種內容的作品,是那些強行煽情,昇華主題的作品無法比擬的。
郭德綱在《論五十年相聲之現狀》中,大部分都在控訴,將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開玩笑一樣吐露出來:
《茶館》裡有這麼句話:我愛大清國 , 我怕他完了?我同樣用這句話:我愛相聲,我怕他完了?我愛他,誰TM愛我啊。
2006年的德雲社十年慶典,演出長達七個半小時,有人說這是可以載入相聲史冊的演出,絕非溢美之詞。
若批評不自由,則讚美毫無意義。有不同的聲音是好事,不過批評應該建立在一定的基礎之上,否則就演變為利益之爭。不過,利益之爭也無不可,拉大旗扯虎皮的形式來掩蓋利益關係就有些讓人不齒了。
那是關於郭德綱的批評,只要是“三俗”,所謂的“三俗”,就是低俗、庸俗、媚俗。
低俗,主要指低階趣味。相聲本身來自於民間,有些所謂的葷段子在所難免,而且偉大的作品基本都有類似的內容。
英國人寧願失去印度,也不願意失去莎士比亞,可是莎士比亞的葷段子俯首即是,甚至就體現在題目上。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通常為了文雅被翻譯為溫莎的風流婦人,可是依照莎士比亞的性格,翻譯為溫莎的風流娘兒們更為貼切。
很多人以為古詩詞文雅,不過是葉公好龍,“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這類句子相對直白,“紫鳳放嬌銜楚佩,赤鱗狂舞撥湘弦”,你能理解寫的是什麼嗎?
退一步講,郭德綱從來沒將葷段子作為賣點,何況真正的葷段子都是含而不露,不會流於下作,笑林廣記中的笑話:
一女初嫁,哭問嫂曰:此禮何人所制?嫂曰:周公。女將周公大罵不已。及滿月歸寧,問嫂曰:周公何在?嫂雲:他是古人,尋他做甚?女曰:我要制雙鞋謝他。
董永行孝,上帝命一仙女嫁之。眾仙女送行,皆囑咐曰:“去下方,若更有行孝者,千萬寄個信來。”
庸俗,意思是平庸鄙陋、不高尚。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廟堂與江湖之分,這種分別也不是極端對立的,一般情況下也能相互轉化,“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宋儒眼中關心的不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還有那生活於市井之中的販夫走卒。
媚俗,更是無從談起,郭德綱說相聲就是為了取悅衣食父母的觀眾們。
那時說郭德綱三俗的人,讓我想起了關於柳永的故事。
柳永在北宋時期就被看作是三俗的代表。有一個叫劉季高的文人,他後來官居侍郎,未發跡之前居住在相國寺討飯吃。
一天,劉季高點評北宋詞人,極力貶低柳永,眉飛色舞,旁若無人。不僅說柳永三俗,而且說柳永那樣的詞作,自己不用思考就能寫出很多篇。
在座的有一個年紀很高的侍者,他默然而起,取來筆紙,對劉季高說:您說您能填寫類似柳永的詞,那請您當眾寫一篇如何?劉季高頓時啞口無言。
巔峰時期的郭德綱,稱得上海內獨步。以我個人淺薄的見識來看,他早已經躋身大師的行列,與前輩侯寶林,馬三立、劉寶瑞相比也不遜色,這句話說出來,肯定會遭到反駁,厚古薄今是很多人的看法。
即便不縱向對比,來一個橫向對比,在大中華地區,喜劇類節目能夠比得上郭德綱,恐怕只有黃子華的棟篤笑了,只可惜,黃子華的棟篤笑受限於語言,傳播基本上超不出粵語語言區,對於喜劇而言,是一大損失。
以郭德綱今日的身份,地位,以及號召力,不論努不努力,聽他相聲的人都不在少數,這在流量時代,更是難得。
不過話又說回來,很多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在獲獎之後,基本上寫不出好的作品了。今日的郭德綱也面臨著這樣的局面,真正喜歡相聲的人,而不是他的粉絲的人,能夠感受到他作品的明顯退步。
這種退步,可能是事務繁忙,精力有限,或者是他也明白了,不論自己的作品如何,最終獲得的效果都一樣,既然如此,又何必下力氣去創作呢?
如果非要說郭德綱“三俗”,那麼今日的他,才算是真的三俗,段子千篇一律,了無新意,為了迎合自己的粉絲,根本不再將真正的相聲愛好者當觀眾看待。
有人說,相聲是一門手藝,郭德綱將他拉回了正途,這不假,可是目前的相聲與郭德綱當時極力弘揚的相聲還是一個東西嗎?至少應該打個問號。
如果人類真的能穿越,巔峰時期的郭德綱來到今天郭德綱演出的臺下,望著無數的粉絲,如雷的掌聲,以及無數的尖叫聲,肯定會陷入沉思,說不定還會給臺上表演的郭德綱留下一句話:
先搞笑吧,不搞笑就太搞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