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道:“總而言之,為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裡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如今咱們家裡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麼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裡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這不是我當著三姑娘說,老太太偏疼寶玉,有人背地裡怨言還罷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聽著也是不好。這可笑不可笑?”(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鴛鴦是賈氏集團董事長賈母的貼身秘書。主子們明裡暗裡的爭鬥,鴛鴦司空見慣,卻輕易不發言,更不會無的放矢。上面這番感慨,是替鳳姐抱不平:話說南安太妃來訪,賈母設宴款待,席間鳳姐談笑風生,哄得老祖宗賈母龍顏大悅,而她的正頭婆婆邢夫人卻被冷落一旁,心下大為不爽。後來南安太妃又提出要見見姐妹們,賈母便命鳳姐把史、薛、林帶來,並特意叮囑一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鳳姐兒把寶釵姊妹與黛玉探春湘雲五人請出來相見,南安太妃著實細看,極誇一回。邢夫人見賈母只令探春出來,迎春竟似有如無,心內的怨氣更增了幾分,不好挑老祖宗的眼,把怨氣全記在鳳姐賬上。有這些積怨墊底,再加上那些難纏的管家奶奶們添油加醋,蛋縫兒裡下蛆,把個嫌隙人心內那點邪火扇得越發旺起來,所以瞅準機會,當眾給鳳姐難看。
封建社會媳婦難做,那駑鈍的,定然討不到公婆歡心;伶俐的呢,又會招人妒忌嫌恨。有一利有一弊,治一經損一經,實難兩全。要老實愚笨,還是要聰明機變的呢?《紅樓夢》第三十五回中一段對話大可玩味:寶玉捱打之後,賈母帶著大家前去探望,談笑間,聽得老祖宗讚了一句:“鳳兒嘴乖,怎麼怨得人疼他。”那寶玉為了引逗老祖宗誇讚林黛玉,順勢問道:“若這麼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賈母何等睿智,對寶貝孫子這欲揚先抑的小伎倆心裡雪亮,卻偏偏不順著他的話茬兒說——當著眾人誇耀自己嫡親的外孫女,那多沒城府!只見這老江湖巧妙地耍了一個槍花:“不大說話的也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不偏不倚,堂皇正大,確是公允之論。要賭口齒,鳳姐和黛玉一雅一俗同工異曲,眾姊妹無出其右。二人乃老祖宗最得意之人。而長孫媳李紈不大愛說話,老祖宗也一般看待,疼愛有加。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鳳姐之敗,是為“聰明累”;“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黛玉早夭,皆因多思多愁,也是聰明太過。這兩位“嘴乖”之人有一共性就是牙尖嘴利,愛苛薄人——賈母所謂“可嫌”即此。
宋代文壇大家蘇軾一生屢遭貶謫,仕途坎坷,全是 “一肚皮不合時宜”鬧的,他自己也說是“聰明誤”。
唐代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因為一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惹得玄宗不悅:“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因而放歸襄陽,不得重用。
宋代著名詞人柳永少有才名,“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想見當時盛況,可惜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酙低唱”觸怒龍顏,聖上御筆親批“且去填詞”,徹底封死他的仕宦之路,從此,“奉旨填詞柳三變”只好混跡於秦樓楚館,在“倚紅偎翠”中潦倒一生。
……
可見,斷送錦繡前程者,無非“聰明”二字。
那麼我們竟拒絕聰明迴歸愚昧嗎?
史上還真不乏其例,東坡先生有詩云: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洗兒詩》)。
負有絕世之才的大文豪希望兒子是個大傻蛋?列位休要被他瞞過:“愚且魯”怎麼能“到公卿”?不過是姑妄言之,牢騷罷了。
再來推敲一番賈母的弦外音:“會說話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的好”,是老祖宗的真心話?非也。千萬不要被這老人精騙過。看她平日對鳳黛輩百般愛賞,何嘗有一絲一毫的“嫌”!還有,說起自己當年“會說話”,“比他(鳳姐)還來得呢”,自豪之情溢於言表,可知對鳳姐黛玉惺惺相惜,“可嫌的”實是愛極疼極之語。而對於“不大說話的”王夫人李紈那份疼愛,多半是同情與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