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新媒體作家在朋友圈裡說,在所有節日裡,春節的意義是團聚,在春節裡,中國人得到切實的安頓感。我很認同這位作家對春節文化意義的歸結,但對於每個家庭,每個個體,春節更多的是一年到頭辛勤勞作的短暫停歇,是一次對過去的回首和對未來的眺望。每當萬家團聚的春節,不管你在何處,心總會飛回到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小時候過年,印象最深的是大魚大肉的味道,熱氣騰騰,滿桌飄香。肉是醃過的臘肉,放蘿蔔一起煮,快起鍋時加進新鮮大蒜,用搪瓷臉盆裝起,端上桌,質樸豪邁,香氣撲鼻。雞是家裡散養的土雞,用紅蘿蔔一起炆,土缽盛著,油色清亮,讓人垂涎欲滴。
過年的當天,大家都趁早,天還沒有完全斷黑,村裡的爆竹就噼噼啪啪地響起來。父親拿著一支麻稈在紅蠟燭上過火,在用麻稈點燃爆竹之前,他總要再環顧屋內一眼,檢查酒瓶的塞子是否拔開,飯罾的蓋子是否開啟,孩子們有沒有捂好耳朵,然後在我們誇張的尖叫聲中,點燃爆竹。父親將吱吱冒煙的爆竹擲到腰門外,爆竹在屋外炸響,父親跳躍著回到桌前,拖長聲音大聲地說:“過年咯!”
母親將瘦肉和大塊雞肉挑到我們兄妹四個碗裡,將雞頭夾給父親下酒,說父親吃雞頭多想事,想好事;父親則把雞爪夾給母親,說母親吃了雞爪更勤快,洗衣做飯、餵豬筢柴更利索。父親是一名民辦教師,通常會在吃年夜飯的時候,盤點一下我們一年來得過的獎狀,取得的進步。每年年宵節的時候,父親總不忘說一句不變的話:“月半(年宵)一過,各自忙活。”從那時起我們兄妹幾個就知道,過年是一年的結束,更是新一年的開始,過完年就要為新一年的目標心無旁騖地努力了。
後來外出求學,參加工作,結婚成家,慢慢地離家遠了,回家的次數也少了,但每年過年還是要回去的。起初是一個人,後來是兩個,現在是三個。這時候就慢慢體會到父母的不容易,回家過年更像是跋涉後的休憩,是精神和情感的滋養。
2010年,爸爸60歲生日的時候拍的全家福。
1998年,我出生和成長的老村莊在洪水中被毀,那個我可以虔誠地叫它故鄉的村莊再也回不去了。村前高大粗壯的楓樹和連綿的稻草堆,已經化成了一個模糊的文化符號,永遠存留在記憶裡。父母搬到了鎮上,爺爺健在的時候,他和奶奶住在離鎮不遠的劉家嘴。我只能姑且把這兩個地兒叫作家鄉,每年回家過年的時候,我都有點失魂落魄。望著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目光迷茫。到處是過年熱熱鬧鬧的氣氛,油鍋裡滋滋作響的豬肉冒著香氣,操著南腔北調口音的新媳婦和挽著我家鄉小姑娘的毛頭小夥,旁落無人地走過,這些都讓我有走錯了地方的尷尬,彷彿這個地方和我無關,並與我格格不入。村莊裡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往事,都被那場洪水衝得七零八落,在鎮或劉家嘴偶爾遇上一兩個熟悉的老人,他們用特有的音調叫我的小名,這時才讓我覺得真實地回到了家鄉。
2019年春節,父母去外婆家做客,過渡的時候,父親用手機幫母親拍攝了這張照片。
爺爺過八十大壽的那年正月,我讓當時讀初二的女兒站在攝像機前,說了一段話。女兒說:“我身後的村莊是劉家嘴,今天我老爺(曾祖父)辦八十大壽,我和爸爸、爺爺去老爺家祝壽。”說到這兒,女兒就笑場了,當了一輩子小學老師的父親忙叫女兒認真點。那天爺爺奶奶格外高興,挨個端詳著幾個久未見面的重孫子重孫女,給他們發壓歲錢。孩子們玩著摔爆,衝進衝出。爺爺笑眯眯地盯著他們,囑咐他們小心點。
2017年春節,爺爺看我寫春聯,還幫著我把寫好的春聯鋪到地上,晾乾墨跡。
過年與劉家嘴的關聯在四年前戛然而止。
那是個炎熱的下午,爺爺抹好竹片床,切好了苦瓜,在廚房準備做晚飯。奶奶在堂前搖著蒲扇打發漫長而酷熱的盛夏時光。奶奶耳背,聽不到廚房裡的動靜,過了很久,見爺爺還沒有出來,她就返身回到廚房。
此時爺爺已經摔倒在地,臉朝下伏在廚房一角的排水溝。瘦弱的奶奶幾次試圖扶起爺爺,但都沒有成功。奶奶對爺爺說:“你不要著急,我去叫人。”
奶奶從家中急急地趕往村中小賣部,喊人幫忙。
我無法想象這百十米的距離,爺爺和奶奶經歷了怎樣的悲愴和掙扎。但我可以想見,奶奶心中一定充滿痛惜。痛惜那個還倒在地上、和她共同生活了六十多年、養育了七個子女的老伴。
爺爺一直很清醒,頭皮磕破滲血,手臂烏青。
我爸從三公里外的鎮上趕過來,叫上醫生幫爺爺包紮、打點滴,帶上氧氣包讓爺爺吸氧。可以肯定爺爺不認為他扛不過這一跤,因為這期間他兩次催促我爸回去,說天快黑了,你早點回去。
凌晨時分,爺爺走了,在我爸和另一個聞訊趕來的姑姑的呼喚聲中、在奶奶的懷中走完了他八十六歲的人生。
從此,奶奶跟著父親三兄弟住到了鎮上,我也只是清明節去一趟劉家嘴,去看看躺在祖先腳下的爺爺。每到過年,我還是時時想起坐在門口笑眯眯的爺爺。
轉眼父親退休也十年了。平常只有父母兩人在家,父母的生活十分簡單,種點菜地,侍弄自己的一日三餐。他們有一個很好的習慣,每天早晚雷打不動地出門散步,這成了他們晚年生活的標籤。很多老家的人遇見我的時候都不忘告訴我,說看到你爸媽一起散步,老人身體很好,氣色很好。
這些年,我們兄妹四個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聚一下。圍坐在父母身邊,年就充滿幸福的味道,彷彿回到小時候。這時候更覺得過年是一次精神的梳理,是對來路的回望和對初心的滌盪。
已經很久沒有和父母一起過年宵節了,也很久沒有聽到父親說的那句“月半一過,各自忙活”了。
作者單位:江西省餘干縣河道採砂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