懼內小傳:河東獅吼柳氏妒,龍丘居士自如如
文:枯木
談起懼內的人物形象,如今大概是以《河東獅吼》中柳氏較為知名,這部改編自古代人物的電影,講述的是宋代陳季常和妻子柳氏之間的感情故事,一貫地延續了港式無厘頭的惡搞調侃,再加上演員劇內劇外都是熱點人物,因而給人留下了不少印象。
當然,現代電影嗎,娛樂和票房為上,自然很多都是誇張杜撰,牽強附會,要麼是胡編亂造,狗血亂跳,屬於快餐式消費,看完一笑也就罷了,千萬別當真。然而,如果要了解歷史原型,我們還得在史料中去找尋。
陳季常是歷史真實人物,北宋隱士,在正史中並無傳記記載。不過,從稗官野史和當時不少著名文士的詩詞文章中,我們可以管窺一下其人其事。首先,陳季常懼內的典故,出自南宋著名文學家洪邁在其撰著的史料筆記《容齋三筆·卷三·陳季常》(很多文章說引自《容齋隨筆·卷三·陳季常》是錯誤的),原文如下:
“陳慥,字季常,公弼之子,居於黃州之岐亭,自稱‘龍丘先生’,又曰‘方山子’。好賓客,喜畜聲妓,然其妻柳氏絕兇妒。故東坡有詩云:‘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師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東獅子,指柳氏也。坡又嘗醉中與季常書雲:“一絕乞秀英君”,想是其妾小字。黃魯直元祐中有與季常簡曰:‘審柳夫人時須醫藥,今已安平否?公暮年來想漸求清淨之樂,姬媵無新進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邪?’又一帖雲:‘承諭老境情味,法當如此,所苦既不妨遊觀山川,自可損藥石,調護起居飲食而已。河東夫人亦能哀憐老大,一任放不解事邪?’則柳氏之妒名,固彰著於外,是以二公皆言之雲。”
從蘇軾的詩詞和黃庭堅的書函得知,陳季常非常懼內,以至於聽到柳氏呵斥的聲音都嚇得不知措辭;並且黃庭堅詢問,陳季常已到暮年,沒有新進媵妾,柳夫人不可能是嫉妒舊疾復發,那能是什麼原因?難道對陳季常還是被管束較嚴嗎?因而洪邁認為,河東柳氏悍妒,廣為人知,於是,陳季常得以因懼內之名廣為流傳。
陳季常何許人也?為何會和蘇黃等人交往?我們先從蘇軾和陳季常父子交往說起。陳季常的父親陳希亮(1014年~1077年),字公弼,祖先京兆(今陝西)人,唐代移居眉州青神(今四川),進士及第,歷官知縣、知州、知府、轉運使等地方官,為官清廉,嫉惡如仇,為民稱頌,是北宋著名良臣之一。
仁宗嘉祐八年(1063年),陳希亮任職鳳翔府太守時,蘇軾為籤書鳳翔府判官,是蘇軾直接上級。因二人都是眉山人,蘇陳兩家原是數代世交,論輩分陳希亮還比蘇洵高一輩,南宋邵博撰著的《邵氏聞見錄》記錄陳希亮說:“吾視蘇明允(蘇洵),猶子也;蘇軾,猶孫子也。平日故不以辭色假之者,以其年少暴得大名,懼夫滿而不勝也,乃不吾樂耶!”,因而陳希亮表面對蘇軾嚴苛,實則是惜才之心,蘇軾當時並不理解,認為陳希亮過於苛責,因而經常頂撞,並作詩譏諷。
後來,蘇軾在經歷“烏臺詩案”挫折後,反思自己,才理會到陳希亮的苦衷,因而在其子陳季常請其為陳希亮作傳時,有一段:“公於軾之先君子為丈人行,而軾官於鳳翔,實從公二年。方是時年少氣盛,愚不更事,屢與公爭議,形於言色,已而悔之。”於是蘇軾在《陳公弼傳》中評價陳希亮:“其人仁慈,故嚴而不殘”。
(《一夜帖》,蘇軾謫居在黃州時寫給陳季常的信札 )
陳季常是陳希亮第四子,名慥,字季常,年齡不詳,當和蘇軾相當,因蘇軾在鳳翔為官而相熟。作為官宦之子,陳季常家庭富裕,因而年輕時意氣風發,為人豪爽,蘇軾的《方山子傳》有“獨念方山子(陳季常)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餘在歧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遊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餘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世豪士。”
青年時期,陳季常一改既往,“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蘇軾認為,如果陳季常依靠父蔭,出仕為官,那麼後來也可以顯貴,然而陳季常卻不這樣。在屢次挫折後,晚年拋棄富裕生活,把洛陽的豪宅和河北的良田都放棄了,隱居在黃州(今湖北黃岡)的岐亭山,吃齋唸佛,皈依佛教,成為一名隱士,在當時名噪一時。
蘇軾在貶謫到黃州的時候,又遇上陳季常,於是二人交往頻繁,相處融洽。在蘇軾的影響下,蘇門弟子秦觀、黃庭堅等也和陳季常交往頗多,談禪論佛,有不少詩詞傳世。從交往詩詞中可以看出,陳季常晚年名揚黃州,如蘇軾的《陳季常自岐亭見訪,郡中及舊州諸豪爭欲邀致之,戲作陳孟公詩一首》詩中有:“長安富兒求一過,千金壽君君笑唾”就是明證。
從以上可以看出,蘇軾和陳季常兩代交往,黃庭堅等和陳季常關係密切,應該比較瞭解陳季常的為人秉性,因而,柳氏悍妒,陳季常懼內似乎名不虛傳,並且陳季常懼內的原因,是因為不讓陳季常蓄妾。然而,若是認真推敲,發現並非如此。
首先,現在人們瞭解蘇軾關於陳季常懼內的詩詞,只是《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的一部分,全文之意並非如此。蘇軾在詩中,認為自己和陳季常同病相憐,自己是仕途困頓,被貶黃州,居家貧寒,“東坡先生無一錢,十年家火燒凡鉛”,因而經常需要陳季常接濟,“我遊蘭溪訪清泉,已辦布襪青行纏”,這從另一詩《謝陳季常惠一年揞巾》也可佐證。
而陳季常雖然拋卻富貴,現在依然富足,皈依佛教,“在家學得忘家禪”,成為居士,卻不忌諱,“飲酒食肉自得仙”,然而唯一“可憐”的是,柳氏不讓他專心學禪,這就是為何前有“談空說有夜不眠”,後有“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的緣由,可見,柳氏對陳季常皈依佛教頗有微詞,並非是納妾。
其次,陳季常納妾並不受柳氏影響。蘇軾有一首詞《臨江仙》,題注為:“龍丘子自洛之蜀,帶二侍女,戎裝駿馬。至溪山佳處,輒留數日,見者以為異人。其後十年,築室黃岡之北,號曰靜安居士。作此詞贈之”,可見陳季常豪爽任性,柳氏自然難以降服。再就是在蘇軾為其寫傳《方山子傳》中有:“呼餘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而黃庭堅書函中有:“公暮年來想漸求清淨之樂,姬媵無新進矣”。可見,陳季常年輕的時候,妻妾奴婢成群,柳氏再是悍妒,也無可奈何,只是晚年略有收斂而已。
因而,從蘇軾等記載來看,陳季常確實非等閒之人,年輕時意氣風發,豪氣沖天;青年幡然悔悟,卻屢屢受挫;晚年拋卻富貴,一心參禪,大概是洞察人生,參透世間;然而秉性難改,豪放依然。至於妻子柳氏,即便悍妒吃醋,也很難約束,而陳季常並非是懼內之主,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參考文獻:
《容齋三筆·卷三·陳季常》南宋 洪邁
《蘇軾文集·方山子傳》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陳公弼傳》北宋 蘇軾
《蘇軾文集》北宋 蘇軾
《邵氏聞見錄》南宋 邵博
《宋史·列傳·卷五十七·陳希亮傳》 元 脫脫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