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學是一門和歷史學聯絡非常緊密的學科,簡單粗暴地說,考古學研究的是物,比如墓葬、城市遺址等等,歷史學研究的是文獻資料。但是透過文獻資料來研究歷史,總是有些侷限性,比如有些歷史事實,文獻上可能並沒有記載,或者記載的是錯誤的、不全面的等等。
而透過考古發現,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彌補這些不足,從而促進人們對歷史的認知。尤其是年代越靠前的歷史,比如先秦、秦漢,由於年代久遠,其文獻資料比較少,所以它的研究非常依賴於考古發現。
像秦始皇陵兵馬俑、雲夢睡虎地秦簡、馬王堆漢墓的發現,都極大地填補了秦漢史研究中的某些空白,這其中有許多的資訊都是文獻所沒有記載的。
而且一些考古發現可能會證實或者推翻人們已有的歷史認知。
過去,人們從文獻資料記載得知,秦軍是不戴頭盔的。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實行軍功爵制,士兵在戰場上每殺死一個敵人,取得敵人的一顆頭顱,就會獲得相應的獎賞,殺得越多,獲得的獎賞也就越多。
士兵戴上頭盔的話,由於頭盔比較重,會影響秦軍在戰場上的表現,不利於殺死敵人,所以秦軍都不戴頭盔,而後來秦始皇陵兵馬俑的發現,也證實了之前文獻記載的正確性。你去秦始皇陵兵馬俑看一下就知道,那些兵俑都是不戴頭盔的。
但是在1998年,考古工作者在秦始皇陵園裡發現了另外一個陪葬坑,這是陵園裡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大的坑,東西長約130米,南北寬約100米,面積為13680平方米,差不多有兩個標準足球場那麼大。經過對其中一部分的初步發掘後,發現這個坑裡有大量用石片做的鎧甲。
這些鎧甲的樣式並不是千篇一律的,而是多種多樣,比兵馬俑坑裡所展示出來的鎧甲形式還要多,應該是分不同的軍種,不同級別的人使用的,步兵、騎兵、車兵穿的都不一樣,將軍穿的和普通士兵穿的也不一樣。
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坑裡還發現了頭盔,製作非常的精良,基本上是1平方米有1個頭盔、1件鎧甲,所以這個考古發現推翻了之前人們認為秦軍不帶頭盔的認知。
還有,秦漢時期,關中地區,也就是今天的陝西省中部那一片兒,河流眾多,所謂“八水繞長安”,指的是圍繞長安的有八條河流,其中就包括渭河。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靠著這些河流生活、農業灌溉,還有航行。既然是航行的話,那就要有船。可惜秦漢時期的船,只在史書上有記載過,但是一直沒見過實物,不知道到底長什麼樣子。
直到2015年,考古工作者在發掘渭河橋的時候,在渭河橋的北端,發現了一艘木船,經過鑑定是屬於漢代的,這是發現的第一艘漢代的木板船,終於讓人們看到了漢朝時期的船是什麼樣子的。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發現,那就是這艘古船是由16塊木板透過榫卯結構拼接組裝而成的,這種榫卯結構與我國傳統的榫卯結構差別比較大,我們國家傳統的榫卯結構,大家可以去看看自己家裡有榫卯結構的傢俱就知道了。
這艘古船的榫卯結構,是在兩塊木板的連線處內嵌入一小塊木板,再用兩個鐵釘穿過木板重合處將兩端固定,這種型別的榫卯結構,以前多在羅馬時期地中海區域的木船上廣泛使用,而在東亞地區還是首次發現。
這艘船也許是來華的羅馬人將這種榫卯技術帶到了中國,由當時的中國工匠製造的,當然也可能是巧合,這個需要進一步的研究。
但是不管怎麼樣,這些考古發現得出的資訊超出了文獻的記載,文獻上從來沒有說過秦漢時期關中的船具體長什麼樣子,也沒提到過關中的船用的是羅馬式的榫卯結構。
還有,前幾年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考古發現,引起了當時人們的廣泛關注,還入選了2015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這就是江西南昌海昏侯墓。墓主人就是那個被西漢權臣霍光廢掉、只當了27天皇帝的劉賀,後來他被改封為海昏侯,到了今天的江西南昌,終老一生。
海昏侯墓出土了大量的黃金,其中就包括馬蹄金和麟趾金,我當時在江西省博物館參觀的時候,這些黃金擺成一排,一眼望去,真的是非常震撼。
根據《史記》的記載,馬蹄金和麟趾金是在漢武帝時期鑄造的,馬蹄金的馬蹄就是馬的蹄子,麟趾金的麟趾就是麒麟的腳趾,馬蹄金的形狀就是馬蹄的形狀,麟趾金的形狀就是麒麟的腳趾的形狀。
漢武帝說他自己去祭拜上天的時候,曾捕獲一隻白色的麒麟,水邊又出現了天馬,白麟、天馬都是罕見的祥瑞,所以就把黃金另鑄改名,這就是馬蹄金、麟趾金的由來。當然,大家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麒麟,麒麟和龍一樣,都是人們虛構出來的動物。因此,漢武帝當時見到的所謂的麒麟,估計就是鹿。
但是很長時間以來,由於馬蹄金、麟趾金只存在於史書的記載,並沒有實物證明,因此有不少人認為,馬蹄金、麟趾金根本就不存在,可能漢武帝就是把當時的一批普通的黃金改了個名字而已,並沒有為此特意鑄造。
直到後來,考古工作者在一些漢代諸侯王的墓中發現了,真的存在馬蹄金和麟趾金,這才證明了《史記》中的記載是正確的。這次海昏侯墓中也出土了不少。
另外,這次在海昏侯墓中也出土了大量的漢代銅錢,足有幾噸重之多。這些銅錢是用繩子穿起來的,考古工作者數了很多串,發現都是1000枚一串。古代一枚銅錢就是一文,一千個銅錢用繩子穿起來後,就是一貫錢,中國古代“千文一貫”的錢幣校量制度的文獻記載可追溯到宋代。而這次發現就意味著,“千文一貫”的錢幣校量制度在西漢時其實就有了。
除了秦漢時期的一些考古發現證明或推翻了人們已有的歷史認知外,一些先秦時期的考古發現也起到了這樣的作用。
比如,提起孫武、孫臏,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你可能不知道的是,曾經有一個困擾在他們兩個身上長達千年之久的謎團。
根據《史記》記載,孫武生活於春秋末期,擔任過吳國的將領,著有《孫子兵法》。孫臏是孫武的後人,生活在戰國中期,擔任過齊國軍師,著有《孫臏兵法》。但是在魏晉時期,《孫臏兵法》失傳了,加上有關孫武、孫臏二人的歷史資料太少。
以至於自唐宋之後就有人懷疑,孫武、孫臏是同一個人,《孫子兵法》《孫臏兵法》是同一本書,甚至還有人認為孫臏及其兵法根本就沒有存在過,是後人在孫武的基礎上衍生出來的,孫臏和《孫臏兵法》是後人瞎編的。
千年以來,人們眾說紛紜,史學界爭論不休。直到1972年,考古工作者在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漢墓裡,發現了《孫子兵法》和《孫臏兵法》兩部兵法竹簡,失傳千年的《孫臏兵法》重現人間。
這也證明了《史記》相關記載的準確性,即孫武與孫臏各有其人,兩人各有兵法傳世,解決了千年懸案。
還有,我們知道中國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出現於商代,我們之所以管它們叫甲骨文,是因為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商朝的文字,絕大多數是刻在龜甲或者獸骨上的,所以我們把它叫甲骨文。
因此大家就會認為商朝的文字是“刀筆文字”,寫文字的話,是需要拿刀刻在龜甲或者獸骨上的。但是曾擔任過安陽殷墟考古隊隊長唐際根老師,認為商代實際是“毛筆字”時代。
為什麼這麼說呢?首先是在殷墟發現了,在玉器、石頭上用毛筆書寫的文字。比如在一件大理石做的戈上,上面就有清晰的用墨寫的文字。除此之外,還發現一把玉戈,上面清晰的有毛筆蘸著硃砂寫的十一個文字,這些都是直接的證據。這個文物我去年在殷墟參觀的時候也見到過。
還有出土於殷墟的不少的商代青銅器上的銘文,這些銘文是先用毛筆字寫好,然後照著毛筆字的痕跡製作出銘文範,之後再鑄造出來的,所以毛筆寫字的筆意還在。
另外,唐際根老師也從甲骨文中做過一些推測,比如,甲骨文裡的“史”字,我們看它的形狀的話,會發現實際是一隻手拿杆筆寫字。甲骨文裡典藏的“典”字,那個“惟殷先人,有典有冊”的“典”字,實際是兩隻手在扒拉竹簡。
甲骨文裡還有“作冊”這個概念,被學者們解釋為當時的一種掌握書寫能力的官職,“作冊”實際上也是在竹簡、冊上寫字的意思。
這些都證明商代實際上是“毛筆字”時代。
還有,由於四川地區與關中地區,中間相隔著秦嶺,交通非常不便,所以才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長時間以來,人們認為四川地區非常的閉塞,與關中地區沒什麼來往。
但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後期,考古工作者在今天的四川成都彭州市竹瓦鄉的地方,挖出來了一個大陶缸,裡面有許多精美的青銅器,是西周時期的。這些青銅器的造型、紋飾跟關中地區的西安、寶雞出土的一模一樣。
無論這些青銅器是關中生產的,然後運到了四川,還是四川工匠仿照關中的青銅器在本地生產的,都可以證明一件事,那就是早在西周時期,四川和關中地區就已經有了密切的交往,當時的四川地區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閉塞。
說到青銅器,這裡正好多說一句,當大家聽到青銅器三個字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反應是銅器是青色的、綠色的,而且我們去博物館參觀的時候,也發現青銅器是青綠色的。
青銅是銅錫合金,青銅器剛剛鑄造出來的時候是金黃色的,所以古人把它叫“吉金”、“金”,就是因為它是金黃色的。之所以你看到的是青色、綠色的,那是因為經過數千年的埋藏,導致氧化、生鏽,才變成了現在的青色、綠色。
這也是為什麼在商周時期,青銅器會成為禮制的象徵的其中一個原因,因為銅器鑄造出來時是金黃色的,看上去就很高貴,作為國家禮制、身份等級的象徵再合適不過了。
另外,青銅器以銅為主,加上鉛或錫的合金才鑄造成的,這些原材料屬於稀缺資源,不容易獲取,因此誰掌握了稀缺資源,本身就意味著身份非同凡響,所以可以作為區別身份的東西。
說了這麼多,大家也可以發現,考古發現與歷史研究是相輔相成的關係,無論考古發現是推翻還是證實了文獻資料的記載,勢必都會促進歷史學的研究,這絕對會是一個好訊息。但是,對於某個歷史研究者卻不一定是好訊息,因為有可能一個考古發現,就會推翻你之前圍繞這個歷史問題所有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