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的走向是否有磁場的作用,站在被人為腰斬的河岸對面,我找不到答案。那股腥鹹略帶甜膩的河氣不厭其煩撲面而來,其實,在熱烈的五月,綠色已經成熟起來,隨時淹沒幹涸而憂傷的河床。陳年的腐植物鋪滿河底,因為長年缺水,腐爛相對緩慢,那些植物的屍體猶如荒原一個接一個的噩夢,太陽的影子給它們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但是,並不是每一條河流都有同樣的宿命,世界上,從來沒有相同的一層不變的河流,也許,一條河流在不同的地段會出現另一種狀態,比如,這條在腳下一直艱難延伸的狹小的河流。
其實,作為一條河流,這裡的現狀更讓人無可奈何,好像也沒有要疏通的構想,本來一條河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先進的灌溉設施逐漸取代一條河的作用。因此,出現了這種狀況,河床變窄了,堤岸夷為平地,種上了莊稼,或者被雜草和灌木侵佔。有時候心血來潮,沿著參差不齊的河床尋找很遠的地方,才能發現一片碎玻璃一樣的水。
但是我仍然主觀意識把這裡冠以父親的河流,長期以來,撂荒的沃田,遭受砍伐的樹木,我被動而無奈接受現實的衝擊,那些土地的主人搬到了鎮上或者更遠的城市,他們薅著自己的頭髮離開故園,追求刺激的生活,這種現象不須理由,沒有對錯,在時間的河流中,存在是一種現實和形式主義的雙重渦旋。
父親倚河而居,這是他的歸屬和宿命,隨著時間推移,也許,父親將會逐漸被我們淡忘。這條小河恰好形成一個弧度頗大的彎,任何一個角度都能遠遠看見父親存在的狀態,我是唯物的,但是我無法拒絕父親對土地的虔誠,風水先生將羅盤釘在田頭,指標指向河畔,風水先生用腳縱橫丈量了土地,然後胸有成竹確定了父親的墓地,我挖了第一鐵鍁土。
小時候,河洶湧而熱鬧,繞村而過,像一條綠色的蜥蜴。每一個季節,有不同的狀態呈現一條河的完美,留存在記憶中的樂趣成為人生的音符,熱烈、隆重。差不多每年夏天,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過後,所有的水流齊齊往河流裡湧,喧譁的聲音像一群心事重重的鴨子。那時候,我對河流有強烈的恐懼感,耳畔傳來河水的嘶鳴,雙腳遊弋在小徑上,甚至看一眼喧囂的河流,就會感覺有被魔鬼掠去的危險。父親在距離河畔最近的那塊地種上了西瓜,善於經營的父親利用節氣和時令的關係,迎合市場,別人家西瓜早已消失了,父親的秋西瓜適宜上市,都是又甜又沙的黑美人品種,拉到集上,很快就賣完。
秋季是被黃色籠罩的季節,父親的西瓜又圓又大,醒目的墨綠成了一條河流。強烈的反差是一張名片,父親的名字是村莊的代名詞,很多人慕名而來。那時候,我們充滿喜悅感,像快樂的青蛙。父親對於一條河的感情如同自己身上的血液,正是充足的河水,父親的西瓜才獲得好口碑。也有讓父親沮喪的時候,大雨一連下幾天,瓜田一片汪洋,父親披著蓑衣,在瓜田裡排水。水滿為患。把瓜田的水順利排出去,要在地裡挖一道排水溝。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拳頭大小的西瓜浮在水面上,幾乎看不到地面,父親憑感覺在地中心挖一條溝槽,田頭地勢高,水仍然排不出去,憋在西瓜田裡,衝撞著父親的膝蓋。身後的小河變成一頭猛獸,黃色肌體扭動、顫抖,父親要崩潰了,村裡人趕來,大夥齊心合力,在地頭挖一道凹槽,在下游把水引進河床。
進入三伏,田裡的穀子已經抽穗,毛茸茸的穀穗纖細、碧綠,隔三五天,父親就要澆一遍水。地排車箱裡排著塑膠桶,鐵桶,木盆,噹啷咣唧地來到河邊,用臉盆一一把容器灌滿。父親不會馬上走,短褲濺溼了,赤膊上滾動著水珠和汗水,稍不留意,就會滑進河裡,一身泥水從河裡爬出來,落湯雞一樣,樣子頗滑稽,也許,是父親有意為之,博我一笑。有一次,父親在河裡竟然沒有出來,水面上甚至連一絲波紋都沒有,站在河邊,我懼怕,無措,聲嘶力竭地喊叫,大,大。那一刻,我覺得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我想變成一個傳說中的水怪,把這條河流全部吸乾,把父親救出來。最後,父親在另一個地方出現了,手裡擎著一條魚,從岸上跑了過來,陽光像天使,簇擁著父親。我匍匐在父親面前,看著他嫻熟地去鱗,開膛破肚,然後把那條魚放在幾塊坷拉堆成的土窯上,烤,父親雙手沾著魚腥,額頭皺紋裡的汗珠有一兩點紅,是魚掙扎濺上的,很快,一股曼妙的香味撲鼻而來,魚肉細嫩,魚骨焦脆,父親到河邊舀了一瓢水,我咕嘟咕嘟一陣飲,清流的滋潤蔓延到骨子裡。
我知道那種草俗語中有一個形象而完美的稱呼,馬齒菊,這是後來在一個文友的相簿中瞭解到的,我對花木素來茫然,文友笑我主觀,翻出相簿讓我甄別,一眼,我就認出這種單向直徑的草。文友在手機下了個軟體,掃描之後,就會出現答案,有文字說明,簡潔,準確。這種草在河畔紮根,幾場倒春寒,氣溫起起落落,變化無常,直到春夏之交,氣溫升高,馬齒菊吸收了水分,一天天壯實起來。莖粗大,葉片墨綠,纖維佈滿莖葉,自然的寓意在季節中不斷被詮釋、放大,如果你有足夠的經驗,可以在葉片剛生長出來的時候,用拇指和食指捻住芽尖,輕輕往上一提,潔白的莖就會顫巍巍在眼前搖曳,剛出鍋的粉條一樣,含在嘴裡,舌下生津,眼清目明。這種草是河流的寵兒,獨自生長在河畔和溝渠,接二連三幾次大雨過後,馬齒菊像蒿一樣長高,粗壯的秸稈被雨水沖洗得又白又淨,那種纖塵不染的風韻宛如鄰家小妹,讓人喜歡到骨頭裡。
父親擔心我玩水,總是用河畔採來的野果和馬齒菊引誘我的注意力,那些散發著清新味道的野果堆成堆兒,整整一箇中午,我可以蜷臥在父親的視線裡,一動不動。後來,河畔上的草長出了一個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河水失去了夏日的洶湧,能夠看到河底遊動的小蝌蚪,父親採來一把蒲棒,用草莖綁在一起,我抱著蒲棒,看著小蝌蚪游來游去,覺得自己跟那些成熟的草木一樣,一下子長大了。
如果沿著河堤走下去,可以在不遠的地方發現一片茂盛的蘆葦,風在葦叢中穿行,聲音質感而強勁,有一種神秘感。葦葉成熟,父親會鑽到葦叢中,撿中間厚實的葦葉採摘,把葦葉鋪在田裡,曬透,收起來,端午節包粽子,是很好的外包裝。如果年景好,能夠買到糯米,再好不過,大多時候還是用瓜乾和高粱米,這些都是自留地產下的,就地取材,也能解饞。將瓜幹舂成顆粒,與高粱米摻和在一塊,放幾粒糖精,頭天晚上和葦葉分別泡在兩個瓦盆裡,第二天早晨,就可以包了。這種粽子甜香交融,妙不可言。葦葉是上好的外包裝材料,不沾餡,不油膩,離皮離骨,表裡如一。每年,父親將曬乾的葦葉掛在屋簷下面,除了端午節包粽子,年關做花糕和豆餡饃可以做鋪襯。
勞累一生的父親後來竟然忘記了自己的河流,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阿爾茨海默病使他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更不知道那個經常來看他的女孩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叫翠翠。站在父親面前,翠翠講不出更多話語,放下禮物,好像完成某個約定俗成的儀式,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轉身就走。父親的晚年在矇昧的空白中徘徊。我始終想讓父親回到從前,藥物無法實現的可能,令我沮喪而難過。爺兒倆站在面目全非的河畔,穿過歲月的煙雲,我擰緊眉頭,回憶父親的往生,那些恍如隔日的記憶讓我有種物是人非的恍然,靠近懵懂的父親,眼睛溼潤了。父親雙眼空洞無物,像沒有內容的白紙,再也不會塗鴉屬於自己的文字。那一刻,我再一次感到絕望。
無法忘記那個異乎尋常的雨後黃昏。一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似乎瞬間,天地就陰晴轉換了。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劉禹錫的一首《竹枝》成了亙古不變的自然景觀的臨摹拓片。
秋西瓜要成熟了,稍桶般立在瓜田。一場酣暢淋漓的秋雨過後,父親要排水,要把窩棚裡淋溼的稻草放在陽光下涼曬。每一次大雨,都給父親增添新的勞動內容,那個叫翠翠的女孩引起父親的注意是因為她拒絕父親善意的提醒,固執地站在河畔斜睃著瓜田。父親因為在村裡人面前開過一個玩笑,說翠翠長大了,可以做他的兒媳婦,翠翠的父親把玩笑說給翠翠,那個跟我同齡的小姑娘便隔三差五到瓜田來,父親後悔開這樣的玩笑,為了表示歉意,送給翠翠一隻荒瓜,荒瓜是看的,長大,也不能吃,父親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翠翠拖著兩條粘稠的鼻涕,抱著荒瓜,啃起來,這個傻妮子,父親決定不再理睬翠翠,可是絲毫沒有阻擋翠翠的腳步,每天吃過飯,翠翠從家裡跑出來,一站,就是一上午。如果不是翠翠意外跌到河裡,嗆了水,父親把她撈出來,翠翠可能永遠不會離開瓜田,說不定,站到真的嫁給我為止。翠翠小學沒畢業就幫襯家裡幹活了,我放學回家,總看見她一個人在田裡鋤草或者打藥,略寬的身材在莊稼地裡蠕蠕移動,後背溼透,遍佈地圖似的痕跡,如果翠翠看見我,會打一聲招呼,放學了?繼續低頭幹活。想起小時候,父親那句玩笑,臉熱了一下。自從被父親救起,翠翠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再也沒在瓜田出現,年關,出現在我們面前的翠翠穿著洗衣服,臉色黑紅,頭髮梳得很順,黑黑地趴在兩隻肩頭,像隨時飛翔的喜鵲。翠翠左手拎著餜子,右手拎著油膜,父親吃驚,這是幹啥?翠翠給父親鞠了一躬,你是俺的救星,以後俺年年來看你。翠翠果真沒有食言,每年年關都來,左手拎著餜子,右手拎著油饃。後來嫁人,帶著丈夫來,有了孩子,帶著孩子來,一家人,把摩托車塞得滿滿的,車停在門口,大包小包,一個個喜笑顏開,坐一會兒,駕起摩托車,突突突,走了。
那都是一條河發生的故事,屬於我的童年,在一場接一場酣暢淋漓的雨後,父親溼漉漉的後背給我一個真實溫暖的畫面,後來我看到一幅《父親》的油畫,那種滄桑和苦難感震撼了我,我當時把《父親》與父親的後背疊印在一起,立體地完成了父親在心中的影像,漫步河灘,遠在另一個世界的父親突然跑過來,手裡擎著一條魚,赤膊上滾動著水珠,河水像一條飄帶,在身邊飄動。父親時時矗立在我的視線裡,同我立在父親視線裡的影子一樣,我們都有一條屬於自己的河流。
父親的後背有泥巴的痕跡,好像剛從瓜田幹活回來。他從來沒有消停過,我知道,他不會停下來,要為我創造財富,他的父母一共有七個孩子,他排行第三,也許孩子多了,照顧不過來,五六歲就開始地裡刨食了,也許,父親不想讓我走他的老路,至少,不應該過早受苦,這些話,父親說不出來,用另外的方式授予我。那些年,父親用河流不竭的形式完善生活,他的創造不同於村裡人,固執,堅韌,勤快,有時候不乏孩子氣,很多人對他羨慕,嫉妒,不屑。同父親一樣,我有自己的體會,那是屬於一個童年的記憶。後來父親不種西瓜了,割完麥子,改種穀子或者芝麻,秋後,穀穗彎下了腰,一地蒼黃,接受父親的檢閱,為了轟趕麻雀,父親不停在地裡走動,舉著一根綁著紅色塑膠袋的竹竿,來來回回,時而嗷嗷吼叫一聲。如果種上芝麻,繁瑣的事情接二連三,間苗,鋤草,打藥,授粉,秋後收割是技術活,要掐好日子,早了,芝麻不飽滿,晚了,芝麻殼炸裂,籽粒掉落地上收不起來。用鐮刀小心翼翼攔腰將秸稈割掉,倒立過來,用鐮刀柄敲打芝麻秸稈,白白的芝麻紛紛落在被單上,濃郁的馨香在田裡氤氳。最後把捆紮好的秸稈三五成群立在向陽的堤坡上,為防麻雀糟蹋,扎幾個稻草人矗立周圍,麻雀看見稻草人,躲在草叢裡嘰嘰喳喳,就是不敢飛過來。如果要下雨,父親拋下手裡的活,飯也不吃,夾著被單和鐮刀來到田裡,緊趕慢趕,天黑前,總算把芝麻秸稈全部敲了一遍,隆隆雷聲在頭頂炸響,閃電一個接一個,父親揹著芝麻過了河,雨點砸在脊樑上,父親跑起來,有一種快意掠過父親的眉梢。
那些年,父親在一片土地上耕作,揮灑汗水,洶湧的河水從上游流過來,經過田頭流向遠方,父親將收入化為希望滲透給我,快樂,滿足。父親的世界是真實和充實的,那時候他開始自己的顛覆。我還是認為父親昄銥的是自己的靈魂,如果靠有限的物質,也許不會那麼樂觀。父親開始出現厭食、乏力的現象是我高考之後,成績單沒有發放,命運無常,整個夏末,我的天空是灰色的,加之父親病情惡化,靈魂深處有一種莫名的焦躁和絕望,但是我不能表達出來,特別是在父親大手術之後,每天,坐在他的床頭,反覆唱一首歌,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恨不能相逢,愛也匆匆,恨也匆匆,一切都隨風......父親也許並不理解,但是清醒過來,執意要我再帶他到田間河畔,那塊地,因為缺乏管理,莊稼幾乎被草淹沒,父親指著腳下,有氣無力的說,孩子,我可能不能繼續做下去了,考不上學,你就管理這片田。絕症使父親失去做下去的能力和機會,也使我從此不再有行孝的可能,面對父親的河流和土地,我感到命運的殘酷和無常。
那是父親清醒的時期,我不知道一個人被阿爾茨海默病症折磨之後清醒的機率有多大,患這種病好長時間了,父親終於記起他的土地和河流,可是,更可怕的是他清醒自己患了絕症,知道時日不多,短暫的欣喜過後,是深深的絕望和恐懼,面對日益衰弱的父親,我祈盼奇蹟出現,那條繞村而過的河流,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取土的人挖開了一道口子,挖掘機趁虛而入,晝夜不停,一條河流很快被肢解。我寬慰父親,這條河要拓寬,以後,不會為澆不上水發愁,父親勉強睜開眼睛,問道,是嗎?
後來病入膏肓,父親料到自己來日不多,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看著我,枯瘦的手無力地搭在我的膝蓋上,醫生下了病危通知,父親已經沒有了意識,可是我仍然堅持打點滴,我想會不會有奇蹟發生,後來父親終於有片刻的清醒,讓我把他帶到河畔,最後一口氣,父親留在了那裡。
五月過後,曼坡上的新土暴露在熾烈的陽光下,父親的墓地長出了新的蒿草,這些草還是去年留下來的種子,一場雨,全都長出來了。我看到了熟悉的馬齒菊,當風搖曳,彷彿大地的敘事。
翠翠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這些年,每年清明,她都帶著供品來給父親上香,這種固執有一種佛意,讓我想起《詩經》中某句詩詞,站在香霧繚繞的田間,她的黑髮飄起來,臉頰被太陽烤得通紅。幾個孩子在不遠處的河堤上打鬧,那裡汪著一片明鏡般的水,在整個河流中,這片水顯得彌足珍貴,如果父親看到了,是否還能穿越到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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