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電光石火一般,我腦子裡驀然浮現出不知多少年前的一個生活片段,毫無徵兆,幾無來由,這段差不多已完全失去印象的往事就這麼脈絡清晰地凸顯在靜靜的夜空中,畫素高得不像是真實存在過。
從我的經歷來推斷,這件事的起始階段應該在2001年之後,理由是那時我正處於炒掉老闆魷魚後呆在家裡沒事可幹的無花期,它的截止日期應該在2006年以前,理由是與我同行的朋友老蕭正處於初戀已經結束,未來的愛人還沒有出現在生命中的空窗期。
在這個不怎麼恰當的日子,我們這雙“筷子”去到一個山村吃喜酒。吃的是新郎的酒還是新娘的酒,我已經完全不記得了,總之我只是一個吃跑酒的,跟著老蕭去混飯而已。
地點是在哪裡,有多少里程,從何處出發,經過哪些路段,看到哪些風景,一切全無印象,我只記得臨近目的地時,曾經過一丘丘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的梯田,我們在山腰上行走,梯田的盡處是西南俗稱壩子的山間凹地,凹地裡草木紛披,錯落地散佈著十餘幢黑瓦木屋。老蕭是個文藝愛好者,看到這般景象,便慫恿我道:“老採,你不抒發一下感情?”
“好啊,”我說。我一張口,面對著秀麗的田園風光,發出的卻是一聲慘叫:“毛,轉來七(吃)飯了呢——!”其聲尖利,草木為之顫慄,其色悽烈,風雲為之變色,其氣充沛,山谷為之震盪,其聲未了,就聽見坡下有人大聲迴應:“媽,我來了。”一箇中年農民一邊匆忙挽起褲腿,一邊快步地向我們這邊跑來,看見呆若木雞的我們,詫異地問道:“我媽在哪裡?”老蕭反應過來,連忙向他解釋,並指責我不該這樣做。我有點不服氣,說我又不是模仿誰。這時背後有個稚嫩的聲音說:“他又沒見過那個人的媽媽,怎麼能說是學她呢?”我們回頭一看,見一個青年男子正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朝我們走來,說話的正是那個高不及腰的女孩。我衝他們笑了笑,我一眼就認出這個男人是我小學的校友,但是我們互相都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因而兩個成人之間只是進行了一次簡單的禮節性示意,倒是他的女兒像個老熟人一樣,跟我擠眉弄眼地進行了一番眼神交流。
與我們一樣,我的校友也是來吃酒的。在農村請客,本地人一般吃三天,城裡人一般住一晚,很近或很忙的當天便走,很親或很遠的會多住幾天。我對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了,但還是記得我們住了一晚,因為那晚有一場我平生從未見過,有著煙火盛會般壯觀而持久的流星雨。
農村的酒席冗長而拖沓,大人們彷彿八百年沒見過面,總有拉不完的家常,講不盡的世故。我與成年人向來沒有多少共同語言,在這樣的場合毫無插嘴的機會,幸好農村人吃酒喜歡帶上一大堆孩子,這些孩子繞著桌子竄來竄去,爭相追逐,吵嚷得像是麻雀打破了蛋似的,看到他們的快樂,我的大腦才稍稍活泛了些。這時校友的女兒看到了我,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叔叔,你來跟我們一起玩嘛。”
原來她在教別的孩子玩“兩隻小蜜蜂”,鄉下小孩反應遲鈍,教了半天,手勢跟嘴型總是不能同步,玩了半天,大家都沒勁了。我過去後,小女孩驕傲地向他們介紹說:“這個叔叔會口技,叫他給我們學一個。”一個小孩問:“什麼叫口技呀?”我說:“看過不求人的廣告嗎?”小女孩搶著答:“我看過我看過。”於是我用一種惡魔的聲調說:“我是不求人,你癢嗎?”幾個小孩都呆住了,我又換成女孩子的聲調回答:“我是老頭樂,人人都需要我,不過……”小女孩笑得要死,搶著接下去:“不過什麼?有什麼事要找我?”我不滿地說:“你不應該學不求人,應該學老頭樂。”她忙說好嘛好嘛,於是我用惡魔語調說了一遍“不過什麼”,她用稚嫩的童音接下去說:“我……我樂不起來了。”兩個小孩驚異地問:“為什麼?”我用標準男中音穩重地回答:“三九皮炎平,當然不求人。”表演完了,有的小孩懵懵懂懂地不知道該不該笑,有的看到小女孩在笑,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這時老蕭突然意識到我不見了,正向旁人問,我的校友說:“他在那邊跟小孩子玩呢。”幾個人都詫異地轉過頭來看,有人面露不屑說:“真是個怪人。”小女孩搖著我的手問:“叔叔,你會不會唱歌?”老蕭替我答道:“你算是找對人了,他不會唱歌就沒有人會唱了。”我本以為她要我唱歌,不料她呼地一下跑過去,在她爸爸坐的椅子上的小書包裡取出一本大開本書,跑回來說:“你教我這個。”她翻到某個頁碼,我一看,是一本古箏曲集,她翻開的地方是《漁舟唱晚》。我驚喜地說:“你在學古箏?”她點了點頭,說:“老師叫我把這首練熟,這個譜我還不會。”我就開始教她唱譜,她學得很認真,音準也很好,看得出是有底子的,當唱到“米索拉多索索,來米索拉米米,多來米索來來,拉多來米多多……”這一連串下行旋律時,她的眼裡蘊滿了笑意,說:“這裡真好聽。”
但是其他小孩不耐煩了,一個男孩一把搶過小女孩的書,小女孩要他還,他拼命往身後藏,不肯還出來,我說:“男子漢不要欺負女孩子。”男孩說:“叫她跟我們玩抓壞蛋我就還她。”小女孩不會跟人爭吵,只好妥協,於是大家商定,最強大的人當壞蛋,大家的任務就是齊心合力去把壞蛋打倒。我心知不妙,沒等他們商議完畢,一溜煙就跑了出去,幾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道:“追!”
我剛跑到屋外田埂上,身後土塊石頭就雨點般砸了過來。我不敢停留,一直向不遠處的一座長滿樅樹的小山崗跑去,隱隱聽得小女孩在氣急敗壞地叫道:“別砸著人呀。”我上了山崗,藏在一棵樹後,大聲喊道:“不許用石頭砸,不然我不玩了。”小孩們問:“那用什麼?”我說:“用松子就好了。”沿途路上松子甚多,於是他們就換了松子來砸。松子比石頭輕,在空中飛行的時間長,我索性現出真身來,瞅準松子飛來的軌跡,左躲右閃,上竄下跳,得意地說:“你們這點三腳貓功夫豈奈我何?”他們連續砸了幾十個,一個也沒砸著,都有點惱羞成怒,在下面竊竊私語一會,我估計他們想倚多取勝,上來生擒我,便拋了個飛吻說:“本大人不陪你們玩了噢,good-bye。”
我在山上繞了一圈,聽得那群孩子的吵嚷聲漸淡漸遠,就蹦蹦跳跳地奔下山來,一不留神,腳下絆到一根樹根,頃刻失去重心,驚叫一聲,身子向前撲出,急忙揮舞雙手,一把抓著林中遍生的藤蔓,才避免摔倒。然而不幸的是,我抓著的救命稻草,卻是一束刺藤,這麼用力一抓,掌心立時被刺破兩三處,眼見得慢慢地沁出血珠來。
這時忽然傳來一聲稚嫩的呼喚:“叔叔,你在哪裡?”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應道:“我在這裡。”一會工夫,小女孩從樹林中跑了過來,說:“我聽到你在叫,你把他們都甩掉了?”還沒等我回答,她猛然尖叫了一聲:“啊,你受傷了?”我說:“不要緊的,被刺劃破了皮。”她過來坐在我旁邊,掏出一張紙擦拭了一會,見已不再沁血,又捧著我的手不斷呵氣,一邊憐惜地說:“乖乖,不痛了啊。”
吃過飯後天色已晚,人們漸漸散去,留下的客人被安排到鄰居家歇息。輪到我這裡已經安排不下了,就在門外階簷上鋪了塊門板作臨時鋪位。其實清涼如水的夏夜,露天睡覺遠比在屋子裡愜意多了,涼風在田野裡漫遊,帶著泥土與秧苗的清香,徐徐地吹入鼻端,簡直好聞死了。我枕著胳膊躺在門板上,仰望著高遠的星空,星空下黑黢黢的山巒,山腰間亮汪汪的水田,覺得人世間的一切都離我多麼的渺遠,我就像是一隻高山深谷中的蒼鷹,只在某年某月某天浮雲端,遠遠地向塵世瞅上那麼一眼,因而那些黑瓦屋或電梯樓裡發生的一切,都跟我並無多大的關係。
正出神間,眼前突然出現一道金光,從頭頂屋簷上方劃出一道拋物線,遠遠地拋過對面的遠山。我猛然驚覺:是流星。緊接著又是三顆流星,依樣朝相同的方向滑落。隨後這樣的拋物線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頻繁到沒有間隙,幾乎是搬動了一整個銀河系在同時間段作出高速同軌執行,它們散發出來的光芒,像金子一樣鋪滿了整個天空,同時也輝耀在天穹下的山川田野和房舍牛棚之上。這樣的氣勢,我想用一道永無間歇的瀑布作出一場反地心引力的橫向飄移來比擬,又覺得過於牽強,我想用一場橫穿塞倫蓋蒂草原的生命大遷徙來形容,又覺得它徒具悲壯而無此華美,心裡不禁浮過一絲理屈詞窮的短暫羞愧。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流星,這樣的規模即便在自然書上,我也未曾見到過,承上天厚愛,生命中的初次邂逅便給了我如山的驚喜,如海的感動,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呀,流星雨!”
沒有人出來,沒有人分享,並不是沒人聽見,對於這麼一場天賜的華美盛饌,溫暖的屋子只回應了一聲“睡覺吧。”我失望了,心中空落落的,如同觀看一場豪門對決,沒有共同的分享者是不完滿的,如同天上飛來億萬橫財,一個人偷偷享用是不道德的,我在這幕天席地的地方,無遮無攔地獨自欣賞如此宏大而燦爛的天象,心中有一種作了賊的不安。
這時手心裡多了點肉肉的感覺,當我慢慢意識到那是一隻小手時,有個溫軟的聲音咬著我的耳朵說:“我來了。”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也不知道她看得見不。她慢慢爬上門板,跟我並頭躺在枕頭上,用非常輕微但依然聽得出欣喜的聲音悄悄地說:“好漂亮!”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本武俠小說中的情節,說是當流星劃過天空的時候,如果在它消失之前,用衣角打個結,同時在心裡默默地祈禱,你的心願就能夠成真。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她聽,她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地問:“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於是她雙手就在肚子上不停地鼓搗,我等了好一會,見她還在忙碌,就悄悄問她:“還沒打好嗎?”她驚叫一聲:“哎呀,都是你,都快打好了,又滑掉了。”我說了聲對不起,又轉過頭去看流星。其實我們完全不用著急,今晚的流星如同過江之鯽絡繹不絕,看起來不到天明日出絕不散場。
又過了好一會,她停止了勞作,得意地向我笑了笑,說:“打好了。”我問:“許願了嗎?”她說:“許了。”我問:“許的是什麼?”她說:“先不告訴你。”我誇張地說:“喲,跟我還保密呀。”她說:“哼!”
我們就這樣手拉著手平躺著,看著流星像條奔騰不息的大河似的不斷往山外的未知世界傾瀉。不知過了多久,夏夜清脆的蟲聲漸次安靜下來,滿天的星空彩繪也漸漸稀疏,我知道,當流星終至全無蹤跡時,天上又將恢復潛深一度的寧靜與安祥。睡意慢慢爬上眼瞼時,我感覺到一團熱騰騰的氣狀雲如夢一般慢慢靠近我的臉龐,貼在我的耳垂上說:“我告訴你。”我實在有些困了,有心無力地敷衍她:“哦。”她說:“叔叔,我長大了嫁給你,你要嗎?”
我驚醒過來,看見小丫頭笑眯眯地看著我,一下子樂了,說:“好啊,我等你。”她立刻把小指伸過來,說:“拉勾!”我們用力拉了拉手指,同聲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鬧。”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天空,最後一顆流星正拖拽著它青春的尾巴,堅定不移地向著遙遠而陌生的山谷沉落,心中無端地長嘆了一氣。
2014年12月21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