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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過年

作者 粗獷 2015年1月7日

一年一次的春節,又快到了。

我小的時候,是天天都在盼著過年的。在上海人的概念裡面,過年就是過春節。春節可是個快樂的日子。雖然那時年關難過,但每一年的春節,還是會勾起我對往事的記憶。

過年得從臘月廿三開始算起,一直過到正月十五。臘月廿三是小年夜,正月十五是元宵節。過了元宵節,我又會盼望著下一個春節,如此週而復始。

小時候盼望過年的原因,無非就是為了吃到好東西。媽媽把所有好吃的東西,都藏得好好的,等到過年的時候才會拿出來。所謂好吃的東西,無非是些蠶豆、花生、紅棗和炒米花罷了。炒米花很早就爆好,然後都裝在罈子裡。

炒米花必須在還有大米的時候就預先爆好。那時糧食十分匱乏。秋天收起來的穀物,不到過年就都吃完了。那時候,常常看得見爆炒米花的人走村串戶。他的那隻燃燒著煤塊的爐子上面,架著一個鐵罐子。大米裝進鐵罐子裡,然後不停地搖轉。大約要等十分鐘左右,才能揭開那隻鐵罐子的蓋頭。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時,炒米花就爆好了。

炒米花等到拿出來吃的時候,早就已經軟屁屁的了,不脆了。如今的孩子,是肯定不要吃的。那是過期了的並且變質了的食品,是吃不得的。不過在飢餓的時代,是誰也不會嫌棄它的。

不是過年的時候,媽媽有時也會拿出一點點來的。她一直把它視作寶貝。它有時真的能救救急。每當我們餓哭了的時候,她就抓一把出來,讓我們騙一騙肚皮,充一充飢。

媽媽會留下幾塊銅鈿,再給我們買一點柿餅和糖果的。那時候的柿餅和硬糖都很便宜,一斤只要幾毛錢。沒有錢的時候,媽媽會跟人家借一點的。借的錢,等到過年以後再慢慢地還。

要是實在還不出錢的話,媽媽就會把留著下蛋的老母雞抱過去。至於下蛋的母雞麼,她會再買幾隻小雞回來,然後再慢慢地養起來。

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們兄弟姐妹六個孩子,就會圍住一張殘破不堪的桌子。

等到媽媽炒好了花生,就開始一碗一碗地分東西。我們每人都分得一份。花生和炒米花,都是一碗一碗地分的,每人每樣各得一碗。紅棗是一小把一小把分的,每人一小把。柿餅每人四隻,紙包硬糖每人六顆。

爸爸有時會買幾隻小蘋果回來,媽媽就把它們切開,然後分給我們吃。雖然每人只分到半隻蘋果,但是我們也很開心。

爸爸不是每年都能買蘋果回來的。那得看他口袋裡面有沒有錢。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們都會跑到村頭去,等著爸爸收工回來。

爸爸很晚很晚才能回到家。他是一個很能幹的泥水匠,過年之前特別忙。過年之前,有些人家要請他去修繕房屋,或者翻只新灶頭。

他得拼命地幹活。家裡的六個孩子,就靠他的一雙手來撫養。

他雖然瘦得皮包骨頭,但雙手雙肩卻剛強有力。他舉起四弟,讓他騎在肩上,然後一手牽著三弟,一手牽著二妹。大姐、大哥和我,則都跟在他的屁股後面,浩浩蕩蕩地回家。

媽媽聽到歡聲笑語,就會馬上迎出門來。她把四弟抱下來,然後卸下爸爸肩上那隻沉甸甸的工具包。

爸爸巨大的帆布工具包裡面,除了泥水匠的專用工具以外,還會裝著一些過年吃的糯米粉、豆腐乾、油豆腐和油麵筋等等。

三弟的嘴最饞,東西一分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吃起來。過不了幾天,他就會把所有東西吃完。我則不然。我會把分得的一份藏起來,然後再慢慢地吃,一直吃到元宵節。三弟吃完了就會跟我討,不給就扯著嗓子哭。他很煩,也很壞。他會在趕過來問原因的媽媽面前,誣告我打他。

我惹不起他,只好躲開他再吃東西。一旦被他看見了,就只好給他一點點。

他也會跟大姐和大哥討。大姐是會給他一點點的。大哥呢,則堅決不給。

有一次,我發現他偷我藏起來的花生吃,由是就告訴了媽媽。但是媽媽卻說道,他是你弟弟,你得讓著他。

大年三十的晚上,爸爸媽媽都忙忙碌碌。他們要做大年初一吃的小湯圓和大湯圓,還要準備新年裡面吃的菜。

我們上海的鄉下人,把湯圓叫作圓團。圓團是一道很吉利的點心,就算是窮人家,也是必須要吃的。窮人也祈求平安,渴望全家團團圓圓。

小圓團搓成豆粒般大小,煮熟後加一勺糖,吃起來又糯又甜。

大圓團的裡面是有餡的。有錢人家吃的大圓團裡面的餡,甜的是豆沙或芝麻,鹹的是上好的豬腿上的精肉。

我家吃不起那麼好的餡,但是媽媽又聰明又能幹。她把卷心菜的根剁爛,瀝乾裡面的汁,然後包在圓團裡,吃起來也是很甜的。豬腿上的精肉,我家也買不起。但是爸爸會買一些槽頭肉或豬頭肉回來,剁成餡後包進圓團裡。

爸爸說,過年了,也要讓孩子們沾一沾葷腥。

槽頭肉是豬身上最便宜的肉。這種肉長在脖頸上,是殺豬的時候尖刀戳進去的地方。它多淤血,也有很多淋巴結。淋巴結吃了對人體不好。那是我讀了幾年書以後才知道的。

媽媽做的年夜菜,我覺得是人世間真正的美味佳餚。我後來吃過許多高階大飯店,也品嚐過許許多多山珍海味,卻都不及媽媽做的年夜菜好吃。

媽媽過年時做的菜,我記憶猶新。俗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過年的時候,媽媽只燒兩隻年菜。一隻是把菠菜、青菜、塌菜、油豆腐和油麵筋合在一起炒。還有二隻,是紅燒槽頭肉或豬頭肉,以及用它的湯汁煮出來的筍乾。

媽媽烹製的紅燒豬頭肉或槽頭肉,我至今想起來也會饞。但是很遺憾,我當年竟然沒有學會燒。媽媽燒豬頭肉或槽頭肉時,不用水,只用紅糖和醬油。這樣燒出來的肉油光泛亮,醬汁濃稠,色香味俱全。現在說出來也不怕被人笑話。要是條件許可的話,當年我一頓吃掉兩大碗,也是沒有一點問題的。

豬頭肉和槽頭肉,只在過年的時候才會買一點。媽媽說,一頓只許吃一塊。我們都是懂事的孩子,知道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肉,是要留著招待客人的。春節里人來客往,要是端不出一碗像樣的菜,那是很沒有面子的。

大年初一的大清早,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媽媽就會喊醒我們。她的手裡拿著一張擦屁股的草紙,把我們的嘴巴挨著大小秩序擦一下。先擦大姐,再擦大哥。我是第三個被擦的。最後輪到四弟。

二妹鑽進被窩裡。她不願讓擦屁股的草紙擦她的嘴巴。

但是媽媽使勁地掀開她的被子,然後嚴厲地告訴她,這是一定要擦的。

媽媽怕我們亂說話,因而會惹禍上身。媽媽每擦一隻嘴巴,都會說一句 “小囡擦屁百無禁忌”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小孩子說的話,都跟憋不住的屁一樣,放出來是沒有關係的。

媽媽逼著我們吃完小圓團,又逼著我們吃年飯。她說年飯要吃滿六碗,日子才會過得發發祿祿。發發祿祿是上海話,意思是平安吉祥和興旺發財。

可是我們都 “飽新年” 了,誰也吃不下去。大年三十的晚上,媽媽分給我們那麼多好東西,吃得我們個個肚皮發脹。

媽媽拽住這個,又跑了那個。屋子裡面,一會兒就只剩下她和爸爸。

孩子們追逐嬉戲,為節日增添了無限喜慶。我們捂著耳朵,看別人家的孩子點響鞭炮。

我曾經用一顆硬糖和十顆花生,在一個孩子手裡,換了一顆奶油糖。可是我並沒有吃到這顆奶油糖。三弟看見了,也要吃,我只好讓給他了。他是很壞的,不給就會哭,媽媽又要以為我在欺負他。

穿上新衣服的孩子,喜歡在我們的面前炫耀。但是我們也不甘示弱。我們會讓他們看腳上穿的新布鞋。媽媽千針萬線做的新布鞋,穿在我們的腳上,又好看又舒適。

過年穿上新衣服的孩子,很令人羨慕。但是我們家窮,買不起布,做不起新衣服。

當時大部分的人家,也跟我們一樣窮。我穿的衣服,都是大姐和大哥穿過的。大姐穿不下大哥穿,大哥穿不下我再穿。

但是三弟卻不願穿我穿不下的衣服。他說那是花的,是女孩子穿的。其實大姐穿過的花衣服,輪到我穿的時候,早就破爛不堪,看不出紅紅綠綠的花了。

一晃間,我也已經老了。

我已年過花甲。但想起在爸爸媽媽身邊過年的往事,彷彿仍然是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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