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是知道的。
在寶玉捱打的當天晚上,王夫人就對襲人說:“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她已經聽到了,找襲人不過求證細節。
襲人其實已經知道了賈環誣告——不,她不知道賈環跟賈政說了什麼,是真是假,所以還不能算是誣告。只能說,襲人知道賈環在賈政面前“說了什麼話”。但是襲人不肯對王夫人說:“我倒沒聽見這話”“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她為什麼隱瞞?
一方面,襲人知道賈環告狀,是聽茗煙說的:“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爺……那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說的,我也是聽見老爺的人說的”。茗煙本來就是聽來的,並不敢確定;襲人為人謹慎,哪裡敢把這麼重大、又這麼不確定的事,向王夫人彙報?
第二方面,襲人剛剛說到了從茗煙那裡聽來的話,偏偏是對著寶釵說的,引發了“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並且“更覺羞愧無言”。造成這愧窘的,是她忽略了薛蟠是寶釵哥哥這一層因素。現在面對的王夫人,是薛蟠的姨媽,襲人怎麼能再忽略一次?
還有更重要的第三方面。襲人這次來見王夫人,並不是王夫人點名召見,而是襲人“想了一想”後的主動前往。為什麼要主動前往?當然是為了提出“教二爺搬出園外來就好了”的建議。
襲人的建議,並沒有對寶黛的愛情告密,但句句針對寶黛愛情。掏心窩子說一句,襲人對黛玉並沒有敵意,她的“進讒”不過是為了博寵。自從晴雯那句“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之後,襲人就知道自己的地位並不穩固,需要比寶玉更可靠的靠山。而博得王夫人的賞識,就能得到更可靠的靠山,這是毋庸置疑的。
襲人明知道賈環進讒,但是不肯告訴王夫人,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王夫人知道賈環進讒,事後卻沒有追究,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寶玉捱打的原因,是“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其中“流蕩優伶”“表贈私物”“荒疏學業”都是事實,並不算冤枉了寶玉,冤枉他的只有“淫辱母婢”一條。
寶玉與金釧兒的調侃,最多算是調戲,距離“淫辱”是有相當距離的。把小兒女的半曖昧的親密說成“淫辱”,是賈環的加工與誇張,卻並非空穴來風,因為王夫人攆金釧兒,就是用“小娼婦”的罪名。
說得明白一點,寶玉與金釧兒只是不檢點的“過錯”,王夫人卻將之定性為勾引或者淫亂的“罪行”,才給了賈環以口實,使他能夠誣告成功。寶玉這頓打,倒有一部分是王夫人導致的。
另外,王夫人攆金釧兒,導致金釧兒跳井身亡。雖然只是個丫頭,但賈府一向“恩多威少”“寬柔以待下人”,丫頭的跳井,已經是“暴殄輕生的禍患”,是“祖宗顏面何在”的醜聞了。而造成醜聞與慘劇的,王夫人要負主要責任,所以她深為忌諱,不願張揚,連給金釧兒裝裹的衣服,也寧可向寶釵要,而不願讓裁縫去做,不願讓更多人與聞此事。從這個角度來說,寶玉捱打,又有一部分是替王夫人受過了。
寶玉捱打是激烈的衝突,王夫人是引發衝突的重要導火索。所以她不願、不敢追究賈環,因為她自己就虛心、虧心著呢。
但是,不敢追究,只是一段時間之內。過了這段時間,王夫人真能忘了這件事嗎?她真的毫不報復嗎?這你未免太小看她了。
第七十二回時,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與賈環戀愛的彩霞,被打發了出來,經過一番周折,落到了來旺的不成人的兒子手中。按理說彩霞是王夫人身邊的大丫頭,地位相當於賈母身邊的鴛鴦琥珀,就算年紀大了該“出去”,也應該有比較好的歸宿,怎麼就淪落到這種地步?當初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兒,就“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嫁給了古董商人冷子興,彩霞怎麼連她都不如?
關鍵是彩霞“與賈環有舊”、“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契合”。王夫人要維持大家主婦、嫡妻慈母的面目,不能直接打擊侍妾與庶子,但卻從他們的心腹膀臂出手,剪除了他們的羽翼。
這遲到的報復,是王夫人隱忍多年之後,終於對賈環實施的“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