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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云:

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

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話說吳月娘這天正在屋裡與吳大妗子坐著拉呱,卻聽小廝玳安進來喊道:“俺爹家來了!”

吳大妗子起身迴避,去李嬌兒房中玩了。西門慶進來,脫了外套一屁股坐下,丫鬟小玉忙端茶來,他也不喝。

吳月娘見他不大對勁,就問:“今兒是你們兄弟聚會日,也沒喝上點,恁早家來了?”

西門慶說:“今兒輪到常二哥做東,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先到城外永福寺上香。我沒去,只在院子裡等他們回來喝酒,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派人一打聽,卻是花二哥被官府拿了去。一夥人等都嚇得散了。”

吳月娘聽罷,吃驚不小,就說:“這也是活該!你跟著這幫人,一天到晚不沾家,只在外面鬼混;今兒惹上這麼一出,我看你們可都長記性了?你如果還不死心,敢再胡作非為,到明兒指不定哪天輪不到你頭上,被人打一頓或被別人誣告上了,有你受的時候!正經家裡老婆的話你不聽,只是院裡氵㸒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倒豎著個驢耳朵聽。這真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

“不是俺吹,在清河縣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西門慶笑著說,“這案子俺也打聽清楚了,只不過是花家家族中幾個兄弟鬧糾紛,狀告花子虛獨佔了花太監的遺產,在東京開封府遞的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官府拿人。”

“你這個行貨,就在家裡耍嘴頭子行,”吳月娘又說,“這花二哥也真是,花花太歲一個,偏要去什麼永福寺,定是他那久經風月的身子骨褻瀆了佛祖,才有今日之災。”

西門慶笑了:“你又神神叨叨的了,我說你可能不信,那寺裡的和尚喝酒、養老婆,比俺們兄弟幾個還厲害呢,也不見咋地……”

話還沒說完,就聽玳安進來說:“隔壁花二孃叫天福兒過來傳話,請爹過去說話哩。”

西門慶聽了,抬腳就向外走。

吳月娘在後面忙喊:“人家就一個婦道人家在家裡,你這樣直接過去,不怕別人講閒話?

西門慶說:“街坊鄰居的,怕什麼。我去到那裡,看他有什麼事兒。”

吳月娘又喊:“快去快回,晚點隨我一起拜佛祈禱!家裡佛堂也沒見你拜過,只知道出去鬼混!”

西門慶裝作沒聽見,隨著花家的小廝來到後邊說話,只見李瓶兒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裡出來,臉嚇得蠟渣也似黃,看到西門慶撲通就跪下了,再三哀求說:“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里相助'。因他不聽人言,放著正經家事兒不做,只在外邊胡來。今兒被人暗算,惹出這等事來。俺就感覺這天好象蹋下來一般,六神無主,幸虧小廝過來提醒俺,叫我託人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進的,可到哪裡給他找人去。有時想想,俺也氣得牙根兒癢癢,拿到東京,把他打得他爛爛的,也不虧他。只是難為了過世老公公的姓字。俺也是沒辦法了,請大官人過來,懇求大官人千萬看在俺這份薄面上,幫忙託人尋人情,只要能把他撈出來就行。”

西門慶見李瓶兒下跪禮,連忙說:“嫂子請起來,不妨事兒!說了半天,我還不知花二哥為什麼被拿?”

李瓶兒說:“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叫花子由,第三個叫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加上俺家的這個花子虛排行居二,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份錢財,見俺家的這個侄兒不成器,從廣南迴來,就把東西全交付給我保管。老公公活著時,他們也不敢怎麼著。去年老公公死了,當時也給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當什麼的,只是這些銀子沒分。我常說,多少給他們分一些吧,俺家的他吧,不通氣的人,理都不理你。天天在外頭花天酒地的,花錢大手大腳的,想必是傳到他們兄弟幾個那邊去了,還不知道俺們昧了多少銀子呢。如今倒好,背後被人整這麼一出!”說著,放聲大哭起來。

西門慶說:“嫂子放心,我還以為什麼事來,原來家族內部鬧家包子,這事兒不打緊。既然嫂子開口了,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想怎麼辦,在下謹領。”

李瓶兒說:“官人如果肯出手相助,那就太好了。請問託人情這事兒,需要用多少銀子,俺好預備一下。”

西門慶說:“也用不了多少,聽說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是蔡太師的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跟前能說上話的人。讓他們一齊與楊府尹打招呼,這事兒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如今倒是蔡太師需要用禮物打點。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還肯受禮?”

李瓶兒就回裡屋開啟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交給西門慶收下,讓他趕快去尋人情託人,上下打點使用。

西門慶哪見過這麼多銀兩,忙說:“只一半就夠了,哪裡能用得了這麼多?”

李瓶兒說:“多出的大官人就先收去留著。俺床後面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珍珠瑪瑙,都是值錢之物,也都交由大官人替我收著,先放在大官人那裡,俺想用的時候再去取。都這個時候了,俺也得給自己留個後路,都由著他,往後也過不出什麼好日子來。眼下三拳敵不過四手,到明兒,說不定這些東西兒都被那弟幾個暗算了去,俺可真個要傾家蕩產了!”

西門慶遲疑了一下,忙問:“只恐怕花二哥家來尋問這些東西來,怎麼跟他說?”

李瓶兒說:“這些都是老公公在時,私下交與俺保管著的,他一概不知。大官人只管放心收去留著。”

西門慶說道:“既然嫂子這麼說了,我回家叫人來取便是。”於是轉身回到家中,與吳月娘商量。

吳月娘聽了,心中一喜,就說:“銀子用食盒叫小廝們抬過來。那箱籠東西,如果從大門裡運來,被兩邊街坊看到了,還不眼紅?倒不如夜晚打牆上撂過來,既隱密又省力兒。”

西門慶聽罷大喜,當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等四個小廝,用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抬來家。然後到晚上天黑了,又叫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櫃扛到牆上邊。西門慶這邊呢,有吳月娘、潘金蓮、春梅等人,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滑過來,都送到吳月娘房中去了。這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西門慶收下花子虛家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里街坊都不知道。西門慶覺得這事幹得漂亮,忙完才叫人打點行禮,準備馬匹,又給他親家陳宅一封書信,差家人來保上東京託人尋人情。

這來保到了京城以後,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

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任開封府尹,極是清廉。見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都來與花子虛打招呼,如何不給面子。

當天楊府尹就升堂,從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干人等上堂跪著,審問他家財產下落。

此時花子虛已得到了西門慶的口信,就說:“自從老公公死了,傳送唸經,銀兩都花費了。只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還在,其餘床帳家當等物件,早被族人分光了。”

楊府尹又說:“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然花光了,那就批清河縣地方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沽價變賣,再將所得銀兩分給花子由等兄弟三人,回繳結案。”

花子由等人知道花子虛在清河結交了一幫狐朋狗友,怕清河縣衙不敢動他,這才託人來到京城起訴,本想把財產全都奪過來,不料想開封府尹異地審理還是偏向著他。兄弟三人都不服判令,一齊上前跪稟,要求追查花子虛別項銀兩的下落。

楊府尹大怒,喝道:“你們三人再鬧下去,都要打!當初你們那內相叔叔剛死之時,為何不告?如今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又來騷擾。”眾人見狀,便啞口無言了。

於是楊府尹把花子虛一下子也沒打,批下一道公文押發到清河縣衙,著令前來評估花家的莊宅資產,不在話下。

來保得到準信後,星夜兼程,報給了西門慶。

西門慶得知上頭準了,要放出花子虛回家,心裡很滿意,還說“當官兒就是好,趕明兒俺也弄個官噹噹”。正說著李瓶兒那邊差人請他過去商量事兒。

原來李瓶兒想叫西門慶拿出幾兩銀子,買了她現在所住的宅子,還說了句:“到明兒,俺也是你的人了。”

西門慶又回家與吳月娘商量。吳月娘說:“你如果要買她這房子,恐怕他家男人到時生起疑心來,說你是隔壁老王,怎麼辦?”

西門慶一聽,感覺月娘說的在理兒,這事便擱置不提。

花子虛被釋放後,又過幾天才回到家中,清河縣衙樂縣丞告知他: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沽值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為業;南門外莊田一處,沽值銀六百五十兩,賣與守備周秀為業。只有所住院落,沽值銀五百四十兩,因緊挨著西門慶隔壁,沒人敢買。

花子虛再三派人來說買房這個事兒,西門慶只推脫說腰包沒銀子,不肯買。縣中又急等要回文書結案,李瓶兒也急了,悄悄地叫馮媽媽過來跟西門慶說,叫他拿她之前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來買這處宅子。西門慶這才應允。

當值官差交兌了銀兩,讓花子由等人都簽字畫押,連夜做了文書回繳上司。此案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惹上這麼一場官司,財產分割也沒落著絲毫,卻把銀兩、房舍、莊田都整沒了,兩箱共計三千兩大元寶也不見了蹤影,心中很是著急。就問李瓶兒:“咱家那幾箱子銀兩哪去了?你也不查算一下西門慶到底使用了多少?”

不料想他這句話反被李瓶兒罵上好幾天,罵他:“呸!魎魎混沌,你成天放著正事兒不做,專門在外邊眠花臥柳,到處炫耀,被人算計上了,拿在牢中,又腆著臉叫人來讓俺尋人情託人。俺是個婦道人家,大門邊兒都沒出過,哪有門路?認得何人?哪裡尋人情?渾身是鐵打的,能有多少釘兒?還不是俺替你腆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的。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在往日的交情,大冷天的,颳得那黃風黑風,安排家人連夜去往東京,替你把這事兒幹得妥妥當當的。你今兒了卻官司,兩腳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好了瘡疤忘了痛,來到家裡倒和老孃秋後算賬了。你寫過來的帖子還在,沒你的簽字,我敢擅自拿出你的銀子託人尋人情?”

花子虛說:“貼子是我寫得沒錯!可是按照我先前的意思,最多拿出一半就足夠打點了的,如何花的這麼多?這須得去查算那些剩下銀兩的下落,咱們好湊著買房子過日子。”

李瓶兒說:“呸!憨貨一個!我都不好意思罵你,你想細算是不是?咊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千也說花多了,萬也說花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花到哪裡去?蔡太師、楊提督胃口能小得了?這得多大的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那些當官的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王八身上,好好兒將你放出來,叫你放回家就是來說這個的?你來家本該擺桌酒席,請人家過來坐坐,答謝人家,還一把掃帚掃得一乾二淨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話連搽帶罵的,直罵的花子虛閉口無言。這正是:

身在福中不知福,船在水中不知流。

得來容易去也快,大禍臨頭方知晚。

到了第二天,西門慶派玳安送了一份禮過來與共子虛壓壓驚。

花子虛這邊打算安排一桌酒席,請西門慶過來答謝與他,乘機要問他銀兩的下落。還指望向西門慶要回幾百兩銀子,用來買房子過日子。

這讓李瓶兒嗔的不行,罵他說:“過日子?早幹嘛去了!”還悄悄地叫馮媽媽過去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喝酒,只列出一本明細帳過來就行,就說銀子上下打點都花光了。”

花子虛氣的發昏,只在家裡幹跺腳。

要知道但凡婦人有了異心,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要是像花子虛這樣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這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再說花子虛由一個高富帥突然變成了一個窮光蛋,一無所有了,平日裡的那些狐朋狗友不來了,院子裡養著的幾個粉頭也不睬他。後來七借八借的,只拼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這才想起要與娘子好好過日子,那李瓶兒早另有所愛,豈肯信他,成天對他冷言冷語的,沒個好臉色。

花子虛這人生大起大落的太快,咽不下這口氣,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病,從十一月初旬起,就病倒在床上,再也起不來了。

李瓶兒剛開始還給他請郎中看病,後來怕花錢,只能挨著。這病捱了一日兩,兩日三,捱到二十出頭,嗚呼哀哉,氣絕身死,享年二十四歲。他手下的大小廝天喜兒,從花子虛病倒那天,就偷了五兩銀子跑的無影無蹤。

花子虛這一倒了頭,李瓶兒就叫馮媽媽請西門慶過來,與他商量買棺入殮辦喪事兒,唸經傳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等三兄弟沒想到被他們這麼一鬧騰,花子虛氣死了,畢竟是骨肉兄弟,不管男女全家都來弔孝送殯。

西門慶那天也叫吳月娘辦了一床酒席,與他山頭祭奠。

當天李瓶兒坐轎子回到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家中。表面上說是在家守靈,心裡卻無時不想著西門慶。早在花子虛還在的時候,就把兩個丫頭送西門慶耍了,花子虛死後,更是全家與他玩耍無度。 

說到這,看官不禁為花子虛痛惜,正應了那句: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老一輩人常說:一個人一生有多少錢財是註定的,有些人錢多了福多了就承受不住,會折壽。就好比多大的嘴,吃多少的糧,吃多了,便會撐死。

話不多說,又到了正月初九日。

李瓶兒打聽到這天是潘金蓮的生日,也不顧及為花子虛守孝還未滿五七,李瓶兒便備禮坐轎前往西門府,穿著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紵布鬒髻,珠子箍兒,一起過來與金蓮過生日。她的養娘馮媽媽跟著提氈包,天福兒跟轎子一同前來。

進門後,李瓶兒先給吳月娘磕了四個頭,還說:“前兒山頭多勞煩大娘受累,又拿禮這麼重,感激不盡。”拜畢吳月娘,又逐一叫進來李嬌兒、孟玉樓等人拜見了。潘金蓮姍姍來遲,吳月娘介紹說:“此人便是五娘?”李瓶兒又要磕頭去拜,一口一聲地叫著:“姐姐!請受俺一禮兒。”

潘金蓮哪裡承認的起,兩人相讓了半天,平磕了頭才算完事。潘金蓮又謝了她的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併見了。李瓶兒還想請見西門慶。

吳月娘說:“他今兒去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叫人給李瓶兒看座,一邊安排茶水與她喝茶敘舊。

過了好一回,才見孫雪娥過來。李瓶兒見她妝飾少又次於眾人,就起身來問:“這位是誰?俺不知道也,也未曾請見過吧?”

吳月娘說:“此是他姑娘哩。”

李瓶兒起身又要行禮。吳月娘說:“不勞起動二孃,只是平拜拜兒吧。”

於是二人相互拜了拜。吳月娘回到房中,換了衣裳,又令下人安排酒食。

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菜來。安排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自己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與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

吳月娘見李瓶兒盅盅酒都不拒辭,於是親自遞了一圈酒,又令李嬌兒等人各遞酒一圈,又問她:“花二孃如今搬的遠了,咱姊妹倆離多會少,好不想念呀。二孃也好狠心,也不想著回來看看俺們?”

孟玉樓也說:“就是就是!二孃今兒要不是因為六姐這生日還不來哩!”

李瓶兒說:“好個大娘,三娘,蒙眾娘抬舉,俺何曾不想來,主要是這一來熱孝在身,二來家下沒人。昨兒才過了他五七,要不是怕五娘怪俺,還不敢來哩!”又問:“大娘生日是幾時?”

吳月娘說:“賤日早著哩。”

潘金蓮搶過話茬,說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到時二孃好歹也來坐坐。”

李瓶兒說:“這個不用說,一定要來!”

孟玉樓說:“二孃今兒與俺姊妹相伴一夜,也不用回家了,在這邊住下吧。”

李瓶兒說:“俺也想與眾位娘多敘些話兒。不瞞眾位娘說,小戶兒人家,剛搬到那裡,自從他沒了,家下人少,俺那房子後牆又緊挨著喬皇親花園,好不空的慌!晚上經常有狐狸拋磚掠瓦,俺又膽小害怕。原來有兩個小廝,那個大小廝又走了,只有這個小廝天福兒看守前門,後半截院子空落落的。也多虧了這個養娘老馮,是俺舊時人,常來與俺洗衣裳曬被子的。”

吳月娘就問:“老馮多少年紀?確實個忠實的媽媽兒,高大言也沒句兒。”

李瓶兒說:“他今年五十六歲,男孩女孩都沒有,平時只靠說媒度日。我這裡常管她些衣裳。昨兒拙夫死了,叫過她來與俺做伴兒,晚上同丫頭一炕睡。”

潘金蓮嘴快,就搶著說:“既然馮媽媽幫你看家,二孃在這裡過一夜也無妨,左右你當家的也沒了,沒人管著你不是?”

孟玉樓說:“二孃今兒聽我的,叫老馮回了轎子,你就別回去了。”

那李瓶兒只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院子去了。潘金蓮也隨後起身跟著房裡去了。

李瓶兒也再三推辭說:“這酒俺喝的差不多了!”

李嬌兒卻說:“花二孃怎麼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裡就肯喝,偏我敬酒,二孃不肯喝?這明顯有厚有薄。”說著還拿過來大杯子斟上。

李瓶兒一見,笑了:“好二孃,俺真的喝不下了,豈敢說假話?”

吳月娘說:“二孃,你吃喝了這杯,略歇歇兒吧。”

那李瓶兒這才接過酒,放在面前也不喝,只顧著與眾人說話拉呱。

孟玉樓看到春梅也在旁邊站著,就問:“你娘在前邊做什麼哩?你去將你娘、潘姥姥都請來,就說你大娘請的,叫她們來陪花二孃喝酒。”

春梅去不多時,過來回話:“姥姥說身子疼,已睡了。俺娘呢,在房裡勻臉,一會就來。”

吳月娘說:“我倒也沒見過,給她過生日,倒把客人丟下不管,不吱聲回房了。她這人哪樣都好,就是有這些孩子氣。”有詩為證:

倦來汗溼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

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裡發紅泥。

正說著,就見潘金蓮又回來了。

孟玉樓在席上遠遠看到她豔抹濃妝,從院子外面搖擺進來,半開玩笑的說:“五丫頭,你好人兒!今兒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裡,你躲到房裡去了,你可是人養的?”那潘金蓮笑嘻嘻走過來拍她一下。

孟玉樓說:“好大膽的五丫頭!你敢不敢再敬一圈兒?”

李瓶兒說:“俺在三娘手裡喝了不少酒兒,也盡興了。”

潘金蓮說:“她敬酒算她的,我也得敬二孃一盅兒。”於是滿斟一大盅酒走上前來遞與李瓶兒。

李瓶兒只把酒接過來,仍放在面前不喝。潘金蓮哪肯饒她,一個勁兒上來勸酒。

吳月娘卻趁機瞧見二人鬢上都撇著一模一樣的金壽字簪兒,就問:“二孃,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哪裡打造的?真的挺好看!到明兒俺們都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

李瓶兒聽到這一怔,眼看要露餡了,忙說:“大娘既然想要,俺還有幾對兒,到明兒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說實話,這是俺過世的老公公從宮裡帶出來的,外邊還沒有這樣的物件!”

吳月娘說:“俺只是與二孃開個玩笑。俺姐妹們人多,哪裡有這些相送!”眾女眷飲酒歡笑。

眼看日落,馮媽媽在後邊廚房雪娥房裡管待酒,喝的臉紅紅的才出來,又催促李瓶兒說:“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家去。”

吳月娘說:“二孃不回去了,叫馮媽媽回了轎子家去吧。”

李瓶兒說:“家裡無人,改日再奉看眾位娘,往後有日子住哩。”

孟玉樓說:“二孃好固執,俺眾人就沒些情分?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了也要留二孃的。”

見大家都留她,李瓶兒也不好再推辭,就把房門鑰匙交於馮媽媽,對她說:“既是眾位娘再三留我,顯的俺不識敬重。先叫轎子回去,叫他明兒來接我吧。你與小廝先家去,仔細門戶。”又貼在馮媽媽耳邊小聲說:“叫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裡,拿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兒早點送來,我要送與這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吳月娘等人,這才出門回去。

又坐了一會,見李瓶兒實在是喝不下了,吳月娘便請她上房,同吳大妗子一處喝茶坐聊。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家來了,掀開簾子便問:“花二孃也在這裡!”

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相互施禮見過,這才坐下。

吳月娘叫玉簫接過西門慶衣裳外套。西門慶又對吳大妗子、李瓶兒說道:“今兒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臨走與眾人又在吳道官房裡算帳。七擔八柳的墨跡到現在。”又問:“二孃今兒就不回去了吧?”

孟玉樓說:“方才二孃執意要走,被俺眾姐妹強留了下來。”

李瓶兒說:“家裡沒人,俺不放心。”

西門慶說:“沒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什麼!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兒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問:“二孃怎麼幹坐著?用了些酒兒不曾?”

孟玉樓說:“俺眾人再三勸二孃,二孃只是推不肯喝。”

西門慶說:“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孃。二孃好小量兒!”

李瓶兒嘴上雖說“俺不喝了。”身子卻不動。

吳月娘一面吩咐丫鬟,重新擺桌子上菜,一面令人拿酒來。

吳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就往李嬌兒房裡走去。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跐著爐壺兒。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盅兒,都是大銀衢花盅子,你一杯,我一盞的。

常言道: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李瓶兒眉黛低橫,秋波斜視。這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吳月娘見西門慶與李瓶兒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下去了,就去那邊房裡陪吳大妗子去了,由著他們四個吃喝到三更時分。

李瓶兒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起潘金蓮去後邊淨手。

西門慶走到吳月娘房裡,也東倒西歪的,醉的不成樣,還問吳月娘安排李瓶兒哪屋歇宿。

吳月娘說:“她來與誰過生日的,就安排在誰房兒裡歇宿。”

西門慶又問:“那我在哪裡歇宿?”

吳月娘白了他一眼說:“隨你哪裡歇宿,要不你也跟她一塊兒去歇宿吧!”

西門慶忍不住笑了:“豈有此理!”又叫小玉過來幫她脫衣裳:“我今晚就在這房裡睡了。”

吳月娘說:“今兒犯什麼邪勁?想要我爆粗口罵你不成?你在這裡,他大妗子在哪裡歇宿?”

西門慶說:“對,對!我忘了這茬了,我往孟三兒房裡歇宿去吧!”於是往孟玉樓那房裡走去。

再說潘金蓮引著李瓶兒淨了手,同她前邊來,就和潘姥姥一處歇臥。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由春梅伏侍她。李瓶兒因見春梅聰明伶俐,也知道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給了她一副金三事兒。那春梅轉頭就對潘金蓮說了。潘金蓮謝了又謝,說道:“又勞二孃破費了。”

李瓶兒說:“不枉了五娘有福,手下有個好個丫頭!”梳妝畢,潘金蓮領著她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四處遊覽一番。

李瓶兒看到原本她家房那邊牆頭開了個便門,直通到她那邊院子,就問:“西門爹什麼時候開始蓋的這房子?”

潘金蓮說:“前些日子,陰陽先生來看的,提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要把二孃原那房子開啟,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捲棚,建一個大花園;後面再蓋三間玩花樓,與俺這邊三間樓做一條邊哩。”

這李瓶兒聽在耳中,記在心裡,也有點傷感。

只見吳月娘又叫小玉來請後邊屋裡喝茶。三人這才一起來到上房。

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吳大妗子,擺下茶等著哩。

眾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了,從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子,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兒,遞給李瓶兒。

李瓶兒先拿出一對給吳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兒。

吳月娘說:“這讓二孃多破費,這可如何使得?”

李瓶兒笑著說:“好大娘,又不是什麼稀罕之物,胡亂與各位娘賞人便是了。”

吳月娘與眾人一併拜謝了,這才各人插在頭上。

吳月娘又說:“聽說二孃家門口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兒我們一起去看燈,就往二孃府上望望,到時別說沒打招呼!”

李瓶兒說:“俺到那日,奉請眾位娘。”

潘金蓮說:“姐姐可能還不知,這十五日還是二孃的生日哩。”

吳月娘說:“今兒說過,若是二孃的生日,俺姊妹一個也不少,都去與二孃祝壽。”

李瓶兒笑著說:“蝸居小室,各位娘肯光臨寒舍,俺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喝酒。

轉眼就快到晌午了,轎伕來接,李瓶兒告辭回家。眾姐妹款留不住。臨走,想與西門慶拜見。

吳月娘說:“他今兒早起身,出門與人家送行去了。”

李瓶兒千恩萬謝,這才上轎家去。這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裡面原來別有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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