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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西以“致愛神”的名義寫詩,可我讀出的是:致自己。只能這麼理解:他的內心供奉著愛神的聖像(最好的結果是愛神已住進詩人心裡),或者說,詩人已無形中成為愛神的替身,他在為愛代言。這種詩人與愛神的對話與交流,也儘可提供給“第三者”(讀者)傾聽。它同樣是寫給你、寫給我的。你不是不知道愛神長什麼樣嗎?就看看他的詩吧。你不是不知道詩人在戀愛中怎麼想的嗎?就看著他的詩吧。祝賀他吧!對於詩人而言,愛神附體就等於詩神附體。他變得不像平日裡的自己了,他的詩篇也迥異於往昔的作品。我只能這麼評價:一個冷靜的人終於燃燒起來了。

為了看看愛神長的什麼模樣,他扮演著詩神,把頭戴的桂冠當成皇冠,是的,只有愛神才配成為詩神的王后。為了知道詩神心裡的想法,他又站在愛神的立場上,觀察塵世間的詩人如何想入非非,如何把滿腔熱情奉獻給虛擬的物件。詩人把愛給神化了,在這過程中又把自己給神化了。愛在人類文明的程序中之所以佔據著宗教般的地位,詩人的頂禮膜拜功不可沒。愛的祭司一直空缺,不,他一直由詩人來代理。詩人不是天使,但他因為讚美著天使而顯得比任何天使更有力量。

這是他寫給愛神的公開信:一封、兩封、三封……似乎無窮無盡。他哪來這麼多的靈感?這是他寫給愛的家書:一封、兩封、三封……似乎無始無終。他哪來這麼多的激情?他為愛神在人間找到了替身,所以才能平等對話。不,他塑造出一位人性化的愛神。同時,他又結合所有女性的優點,拼貼出一個完滿的女人(註定是想象中的),使之上升到女神的境界。不,我們看見了女人中的樣品,幾乎沒有任何缺陷。他的這部詩集,是愛的樣板間,使讀者對愛 那無限的時空充滿回往。

早晨醒來 陽光已經走散

而我還沉浸一場愛情

河水在秋天已經枯死了

她再也不能映出綠色

親愛的 難道一切都散了嗎

秋天的樹枝搖搖晃晃

眾多的翅膀的影子被風吹走

唯有淒涼的哀鳴響過天空

震顫 陽光之後靜靜的餘暉

親愛的 你一點也不心痛嗎

——雁西《致愛神》

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或者說,讓人看不出技巧才是最高的技巧。需要經歷怎樣的修煉才能達到這種程度?先是學會所有技巧,然後逐一摒棄它們!就像和各種風韻的女人談戀愛,到了最後,要麼看破紅塵,要麼成為情聖。愛人都是愛的俘虜,情人都是情的俘虜,詩人也不例外:詩的俘虜。只不過在被繳械之時,他偷偷地留下了一杆筆。為了用來讚美自己的征服者。與其說他受縛於詩,莫如說是一種自我束縛——天底下所有的情網都不可能由別人編織的。燈蛾撲火?那是在向火索吻。

在所有的造神運動中,我只看好詩神的誕生。它真正是詩人們用自己的血肉築成的,一尊有體溫的神。假如只能從諸神中選擇一樣,我寧願背叛愛神也不捨棄詩神。它宣佈著最虔誠的愛,以及願意為這種愛所做出的犧牲。愛它就等於愛自己,乃至自己的同類。為了捍衛它的尊嚴,每個詩人都可能成為戰神的替身。還需要太陽神幹什麼?詩本身就足以照亮我。不分晝夜!“唉,我們造出了詩神,卻忘了給它造一座殿堂。”“那其實是它自己的選擇。它更喜歡流浪……”詩神為什麼總是女神?因為她與美神同胞所生,而美神就是女性的化身?文學與藝術永遠模仿美的性別特徵,因而是女性化的?美是詩的法人代表。即使是男詩人(譬如荷馬那樣的),也受美的哺乳,而長期生活在母系氏族社會里。我們都是女神所生。

詩歌有兩類:激動的,或寧靜的。激動永遠是單一的,寧靜卻可細分為兩種:一種是原始的寧靜,另一種,則是颱風過後的寧靜。這後一種寧靜,甚至比激動還要具有震撼力。一位隱忍住疼痛,儘可能用剋制的語氣述說往事的詩人,註定比一位激動得語無倫次的詩人更能喚起讀者的同情或共鳴。而這種返璞歸真之後的寧靜,又比原始的寧靜豐富得多,厚重得多。我覺得這才是詩歌的最高境界。所以,詩人還是要經歷風暴,但要學會在死亡般的風暴之後復活,或者說獲得新生。

親愛的 到溫柔為止嗎

不夠 遙遠的海的北邊

所有的神靈陪你沐浴

而我在你俯身與仰望的間隙

和大海一起默默地漂浮

溫柔之後的疼痛 化成珍珠

像夢境 醒來之後的孤獨

竟然想不起你的面容

閃電之後的風暴

就是你床上流淌的詩歌

——雁西《致愛神》

由雁西詩集《致愛神》,我想到普希金的《致凱恩》。我至今仍記得十幾歲時,作為一個普通讀者,讀到普希金的《致凱恩》時的感動。那是普希金寫在邂逅的美女凱恩筆記本上的:“我記得那奇妙的瞬間/在我的眼前出現了你/猶如曇花一現的幻影/猶如純潔之美的精靈……”簡單易懂的詩句不僅飽含真情,簡直還寄寓著真理。我沒有刻意去背誦,卻一下子就記住了。“從來不需要想起,卻永遠也難忘記”(就像一句流行歌詞所描述的)。這麼多年過去,每當遇見美人、美景、美事、美好時光,如果臨時想不出好詩句,我會下意識地用這現成的詩來借喻、寄託自己的心情。 詩人被美所感動,又用那感動過他的美去感動讀者。我簡直分不清:是被感動詩人的那種美感動了,還是被愛美的詩人的那種感動給感動了?兼而有之吧。

這就是我最早認定的好詩,它是抒情的。這就是我最早認定的大詩人,他是抒情的。一首好的抒情詩肯定是雅俗共賞的。一首好的抒情詩甚至可能影響讀者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使他變得像詩人那樣重情、愛美。我正是因為普希金的《致凱恩》而體會到讀詩的樂趣,開始廣泛讀詩的。我正是因為讀到《致凱恩》而開始寫詩的,夢想像普希金那樣能把內心的感動變成文字,去感動別人,感動更多的別人……

愛美,使詩人獲得精神上的自由。愛自由,使詩人本身就構成一種美。他既用詩篇,又用行為,在同時創造著美。愛美、愛自由,使抒情成為詩人的需要。抒情幾乎是詩人的本能,跟他對美與自由的愛一樣。美是有力量的,自由是有力量的,所以詩人是有力量的。詩人的抒情有力量,抒情的詩人才會有力量。但我們不要忽略:美與自由有力量,詩人的愛同樣有力量,他對美與自由近乎狂熱的愛使美與自由變得更有力量了。因為美與自由可以透過詩人的抒情而去感召更多的人。更多的人,原本以為美與自由是虛擬的,或原本以為美與自由離自己很遠呢,離世俗生活很遠呢。傾聽到詩人的抒情,才發現:世界上並不缺少美,缺少的是發現,這本身就構成對發現的發現。和人身自由同樣重要的,是精神上的自由,人類是為儘可能地擴大在天地間的自由而生、而奮鬥的。

親愛的 我想清楚了

我不想再去解釋風暴和夜晚

那匹黑色的馬沉入海底殉葬了

他沒有名字 是戰士的最後一次衝刺

他倒在美麗的血泊之中

他是我的影子 他完成了諾言

——雁西《致愛神》

詩人為大眾對美與自由的發現進行著啟蒙。詩人為人類對美與自由的追求作出了表率。當然,這不是每個詩人都能做到的。但如果一點不往那方面想、不住那方面做,註定成不了大詩人的。這樣的詩人,缺少的並不是對美與自由的發現能力與表現能力,根本上缺少的是對美與自由的愛。缺少的是一種大愛。即使抒情,也是卿卿我我、風花雪月、只鱗片爪。沒有大背景,就沒有大氣象。詩歌沒有大氣象,詩人在茫茫人海中也就沒有大形象。沒有超越自我的大愛,詩人的抒情就是疲軟的,抒情的詩人就是無力的。

並不是缺少美與自由,而是缺少發現。甚至,也不是缺少發現,而是缺少對美與自由的愛。詩人的抒情應該表現出對美與自由的歌頌,歌頌本身就是一種追求,一種行動。詩人透過抒情而戰鬥。沒有浸透這份愛的文字,只是文字,不是詩。沒有被美與自由所感召的詩人,不是詩人,是匠人。抒情詩使詩人的聲音傳得很遠。與其說是抒情詩深入人心,莫如說是詩人抒發的情感深入人心。是高於任何形式、技巧的那份廣博而無所不在的愛,使詩歌不老,詩人永生。讀者哪裡只是在讀詩呀,分明是在讀人。讀詩人,也在讀自己。詩人與讀者息息相通之處,才是詩歌的命脈。抒情詩並不是單方面的抒情,它又在為讀者點穴,讓他感到有點疼(心疼)、有點癢(心癢),說明心靈在恢復敏感。

詩人的抒情是需要聽眾的。優秀的抒情詩註定是互動的,有迴響與反應的。其實,不管哪種風格、流派,所有的好詩都該如此。普希金的《致凱恩》哪隻是寫給凱恩一個人的呀?它也是為你而寫的,為我而寫的,它寫給無限多的讀者,因為它表達了人類共有的一份愛美之心。它不只是西方的,也是東方的。不只是十九世紀的(甚至更早),也是二十世紀的、二十一世紀的……這注定了優秀的抒情詩不僅沒有地域隔閡、民族隔閡,而且永遠不會過時。說到底,抒情詩是中國詩歌的傳統,也是西方詩歌的傳統。它是人類詩歌的傳統。

海 我的大海

看見了我和你站在岸邊的身影

任那白沙上的腳印印襯藍天

潮聲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和你的名字

一次又一次地歌唱浪漫的愛情

好了嗎 一切都好了

海 離我和你一步之遙

世間的真愛 在沙灘坐成雕塑

一隻手和另一隻手握在一起握住了世界

現在 什麼都不用說了

海 在替我們千萬次地表達

——雁西《致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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