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小說《連環套》的主人公——霓喜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霓喜曾經結婚多次，可是從律師的觀點看來，她始終未曾出嫁，她靠著自己美貌，擁有過四個男人，生了五個子女，被她調情的男人數不過來，她最好的青春年華都給了男人，可男人全都拋棄了她，到了最後人老珠黃了，還想著嫁人，誰知男人看上的卻是她的女兒。

1.

霓喜原籍是廣東一個偏僻的村鎮，廣東的窮人終年穿黑的，抑鬱的黑土布，黑絲綢。霓喜一輩子恨黑色，對於黑色有一種忌諱，因為它代表貧窮與磨折。她發誓不會回到那個窮苦的地方

那個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大毒日頭照下來，村民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里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路邊裡的野火花瘋狂地開放，那是一個無情的地方。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裡面揉了金。鼻子與嘴唇都嫌過於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裡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

十四歲上，養母把她送到一個印度人的綢緞店裡去。賣了一百二十元。霓喜自己回憶時先說是一百二十元，隨後又覺得那太便宜了些，自高身價，改口說是三百五十元，又說是三百。

那天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霓喜還是個少女，梳了兩個丫髻，穿一件煙裡火迴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褲，從綢緞店後門進入，跟在那婦人後面，扭扭捏捏上樓梯。樓梯底下，夥計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她第一個男人，是個印度人，名叫雅赫雅，在香港開了家綢緞店，一個子兒也沒有，白手起家，很不容易，因此將錢看得相當的重，年紀輕輕的，已經偏於慳吝。

雅赫雅買下霓喜一是為了省錢，二是為了省麻煩，霓喜在這段關係中既是店裡的傭人，又是他的“床上用品”。

她在綢緞店裡沒有什麼地位。夥計們既不便稱她為老闆娘，又不便直呼她的名字，只得含糊地用“樓上”二字來代表她。

她十八歲時為雅赫雅生了個兒子，添了孩子之後，行動比較自由了些，結識了一群朋友。時常在別人面前嘮叨說自己一百二十塊錢買來的，說自己出身是多慘多可憐。一天天的自尊心越來越強，需求越來越多，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雅赫雅不拿她正妻，知道他將來還是要娶別的女人，她就跟他吵架，發牢騷，甚至大打出手。

雅赫雅買霓喜進門時，對於她的身份問題並沒有加以考慮。後來見她人才出眾，也想把她當作正頭妻看待，又因她脾氣不好，只怕越扶越醉，仗著是他太太，上頭上臉的，便不敢透出這層意思。久而久之，看穿了霓喜的為人，更把這心看淡了。現在霓喜還在外面同男人勾勾搭搭，更是讓他氣憤。

霓喜變為婦人後，漸漸地越發出落得美麗，臉上的顏色，紅的紅，黃的黃，像摻了寶石粉似的，分外鮮煥。閒時在店門口一站，把裡裡外外的人都招得七顛八倒。她受了雅赫雅的氣，唯一的維持她的自尊心的方法便是隨時隨地的調情——在色情的圈子裡她是個強者，一出了那範圍，她便是人家腳底下的泥。

兩人就這樣慪氣著，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只是不得安靜。

霓喜二十四歲那年又添了個女兒，抱到天主教修道院去領洗，在那見了米耳先生，便跟他曖昧起來，被一師太發現了，傳到雅赫雅那裡，霓喜先發制人，好不容易撒了慌把事情圓了過來。

可是好景不長，霓喜隨時隨地調情的本事，是一刻也閒不住的。又有一天，霓喜經過一家中藥店，要買杏脯，與藥店的夥計崔太銘攀談閒聊，這又被那師太看見了，給雅赫雅報了信。雅赫雅這次不問虛實，便與霓喜動起手來，霓喜知道雅赫雅與一個寡婦不清不楚地來往，剛好那寡婦到店裡來，霓喜發怒把寡婦打得千創百孔，大鬧綢緞店，雅赫雅早看霓喜不順眼了，藉此事把她和兩個孩子全趕出了家門。

2.

霓喜第二個男人，名叫竇堯芳，五十七歲，藥店老闆，他對霓喜可謂是一見鍾情，就是上次霓喜在藥店買杏脯時，竇堯芳看見了她，心生喜歡。剛好霓喜帶兩個孩子沒有依靠，由藥店的夥計崔太銘牽線，她順理成章成為了藥店老闆的女人，此時的她才二十四歲。

竇堯芳被霓喜迷得失魂落魄，對她可是百依百順，為了與霓喜在一起，把正妻和孩子打發到了鄉下，把霓喜的兩個孩子視如己出，霓喜在店裡不是正妻勝似正妻，竇堯芳被霓喜拿得死死的，正如霓喜她所說的，“我要他坐著死，他不敢睡著死！”

第二段關係裡，霓喜可謂是揚眉吐氣了，喚奴使婢，過上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竇堯芳畢竟上了年紀了，已是風中之燭，身體精力有限，霓喜幸得眼前有個夥計崔玉銘，兩個打得火一般熱，常常貼錢給情人。

霓喜在藥店一住就是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竇堯芳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後是一病不起，走之前，對霓喜說了一席話：

“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裡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只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裡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

竇堯芳對霓喜可謂是瞭解通透，如果霓喜能按照他的說去生活，我想她的後半生就不會那麼可悲了。可她就是不安生，不滿足，她只想用自己的美貌去抓住男人，以此得到更優渥的生活。

竇堯芳最後走了，霓喜鬥不過他那鄉下的正妻，被攆了出來，一分錢沒分到，身邊還多了兩個孩子。這時她想到了包養的情人崔玉銘，可崔玉銘在兩年前早已娶妻，是竇堯芳幫忙，貼了他兩百錢，霓喜一聽嚇得癱軟，原來竇堯芳早就知道自己包養情人的事，平常表面上對她情深款款，寵愛有加，暗地裡給她來這麼一手，人心真是可怕。霓喜不願意做小，只好離開第三個男人崔太銘。

3.

從竇家出來後，她典了一隻鐲子，賃下一間小房，權且和四個孩子住下了。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了，身上臉上添了些肉，可精神還是很足，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家裡兒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扎光鮮，逐日串門子。

她的第四個男人，湯姆生，英國人，是位工程師，三十上下，女友眾多，不知怎的，霓喜去看望在他家做女傭的乾姐姐時，他一眼便看上了她，他覺得她有種悍然的美。

兩人一來二往的，就開始了關係。霓喜自竇家出來的時候便帶著一個月的身孕，她咬死了這個孩子是湯姆生，要求他給她找大房子，在半逼迫下湯姆生還是依了，霓喜搬進了富麗堂皇的大洋房，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園，霓喜迅速地重新活泛起來了，跟了湯姆生不久肚子裡的孩子便小產了。

霓喜這又過上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併為湯姆生生了一個混血女兒，平日裡到處跟她朋友顯擺自家汽車，然而湯姆生卻瞞著她在英國結婚了，知道訊息後，霓喜去他公司鬧，最後湯姆生以五千塊支票將她打發。

霓喜鬧過多次無用後，只好帶著五個孩子一天天艱難地生活著。一天，一個印度婦人上門說媒，霓喜熱情萬分，覺得自己還是美麗的，還有人要，可當說媒的人說出，男人看上的是她的大女兒，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老了。

蒼老對她來說是件可怕的事情，失去了美貌這把利劍，再也無法吸引男人了，生活將變得渺茫。

最後，霓喜的子女都加入了英國籍，撇下她一個人，她孤孤零零在人家宅子裡租了一間大房住著，沒事翻著兒女的照片，小女兒的結婚照，大女兒離婚之後再度結婚的照片，還有丈夫們的單人像，可是他們從未與她合拍過一張，想是怕她敲詐吧。

多麼可悲的一生啊！

4.

回顧霓喜一生，有四段情感，一是既把她當傭人又把她當老婆的印度人雅赫雅，二是把她捧在手心暗裡卻算計她的藥材店老闆竇堯芳，三是與她偷情的藥店夥計崔玉銘，四是貪戀她美貌的英國人湯姆生，在四個男人裡，似乎看不出她對哪個男人是真心愛過的，她僅僅是為了生活，為了能讓自己過上優渥而又體面的生活，這使她不斷利用自己的美貌，去吸引男人。同樣，男人對她也僅僅是美色上的吸引，日子久了，她粗鄙的性子，放蕩的行為，慢慢顯露出來，男人們開始厭倦，覺得她是一個拖累，只想趕走她。

所以靠美色討生的女人走不了多遠，最後等待著她的將是與美貌一起消逝的親情，然後一個人孤獨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