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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詩》錄詩近五萬首,詩人兩千多位。一千四百多年前建立的王朝,單是詩的遺產就留下了這麼多,這是任何一個文明都無法想象的。我們在詩裡風雅了幾千年,歷代都不乏大詩人,但詩在唐代彷彿已被寫盡,宋代只能以詞名世,元代是曲,到了明清就是小說了。現在還能被口口傳頌的大詩家,唐朝幾乎佔去了半壁江山。所以想在唐詩裡評出最佳,哪怕分門別類,也很難有統一的答案。

有一首詩,歷代被譽為“孤篇蓋全唐”,也就是說,不分古體、近體、五言、七言,都是絕對的第一,怎樣的曠世之作才能獲此高譽?更奇的是,這首詩出自一位不那麼有名的詩人之手——張若虛在唐朝的詩人裡算不得鼎鼎大名,大概是因為他存詩太少,只有兩首,其一便是這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好的詩開篇如同驚堂木,一聲便能定場——這是尋常的好詩。絕世的好詩,起手一託,便能將人送出雲外,瞬間神遊八極。我們在唐詩裡已經見過不少這樣的起手:蜀道上青天,黃河入白雲,海客談瀛洲,仙人乘黃鶴,哀猿嘯天高……哪個不是摩天的手段?又怎能分出高下?

到了這裡,才知道他們都是浮雲,是序曲,太叫囂了,太炫技了,真正的主角不會這樣,他一定要等全場安靜下來才會出場——江海交接之處,江上的潮水到了入海口便漸漸平息了下來——“連海平”,一個“平”字勝過了多少風浪。何等博大的胸懷,才能寫出如此寧靜而廣遠的意境。

主角出現了——明月,海上的明月,在漸漸平息的潮水之中冉冉升起。從來沒有暴風雨可以持久,慾望的放縱也從來不會能將人引向幸福,只有寧靜能通往神性。偉大的詩歌讓人得見世間的奇觀,而神性的詩歌讓人沉入寧靜。只有在寧靜之中,神性之光才能象海上的明月一般升起,那是何等柔和而浩瀚的力量,已經平靜的海面上,又泛起了灩灩的微波——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神性一定沒有語言,而是靜默,在靜默中等待你內心的靈光一現——在等待中,微微的波浪竟然能綿延到千萬裡之外,這不可能是力量使然,這隻能是心的招感——終於,一閃而過的念頭:哪一條江上沒有月亮呢?一千個,一萬個,乃至億萬個月亮……那麼多望月的人,他們看到月亮映在水裡,又消失了,他們會傷感嗎?……如果他們知道億萬個月亮是同一個月亮的化身,他們還會傷感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

念頭忽然無影無蹤,卻在內心裡留下一個空間,僅僅是個空間,卻無比的廣大,更大的生命觀即將從這裡誕生——如果所有的生命都來自同一個本源,那麼我們定義的死亡將不復存在;如果生命的存在遠比我們想象的豐富,那此生便不是結束……

不能再想下去了,海天之間的月亮有一種神秘的莊嚴,讓人不能長久的凝視。目光移向江邊——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月光照在江邊,花草樹木都披上了如霜霰一般的暗銀白;洲渚上的白沙與周圍的分界消失了,看不見了;空中的流霜也分辨不明。此時江天一色,不見纖塵,只有空中皎皎的一輪孤月。

日光下的萬物異彩紛呈,在月光下卻都混同為一色。日光是慾望,是進取,是極致的有;而月光將一切色相化為了空無。空也好,有也好,也許都只是一種投射,一種幻化,好比日月的光都是同源的,不曾有過兩樣。若以變化觀世界,萬事萬物皆不相同;若以不變觀世界,美醜貧富高下對錯何曾有過兩樣?——此時的心已經被引向了更遠的所在,彷彿是時間的盡頭……是何人第一次在江邊見到月亮?江邊的月亮又是何時第一次照見江邊的人?也許所謂的生生世世只是一個幻象,有沒有一個永恆不變的存在?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一語收盡前文,回到眼前——不知道江月在等待誰,只看見長江送走了流水。這是宇宙般廣遠的惆悵,是站在覺醒邊緣的空茫。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一半的神魂已經隨著白雲而去,一半留在了江面上,隨著月光流來流去。一個看見了永恆的人,眼前的世界會有什麼不一樣?也許就像詩裡的月光一般,無形無相,拂不走又卷不去……一切是真實的,但不會比夢更真實,如果我們從另一個夢中醒來,豈知今生不是一個夢呢?——大自然真是最偉大的上師,誰能想到,我們的心胸月光便能開啟,哪怕是詩裡的月光,何須世間萬千的道理。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遠飛的鴻雁,深潭的魚龍,夢中的落花,還是遠方的家……隨著現實的浮現,思緒紛亂起來。還是看月亮吧——明月已經西斜,藏入了海霧。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望月而歸,江浦之上望不盡這無限的路……

這樣的詩才是詩,字字皆虛,又能抵達語言和思想所不能抵達的真實。更有一縷難言難解的神氣一直繚繞不去,閉目如在眼前,看時便已消散。這是美學的巔峰,亦是語言的化境。真正深邃的思想是不能借助語言來表達的,而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語言,它超越於語言的有形屬性之上,所以那些真正高明的哲學和宗教,文字都具有詩的特質。

古往今來,能真正超脫於實相之上的詩太少了,《春江花月夜》前半段已經抵達了,可惜只是一瞬間的瞥見,作者便收了手。作者看見了什麼?是宇宙之外,或是自己的本心,總之是未知,永恆的神秘的未知,也許那是造物主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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