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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墮落階級的第一段便是這虛榮心,有了虛榮心就會生嫉妒心了,這兩種壞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輕自己不謀獨立專想依賴他人而生的卑鄙心理,有了這種心思,一個人就永沒有滿足快樂的日子了。

——郁達夫《她是一個弱女子》

郁達夫是一個怪才作家,也是一個被日軍殺害的革命烈士,他主張“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因此作品中常暴露出自己的人生遭際和個性色彩。

《她是一個弱女子》是郁達夫從日本留學回國後,早期的重要作品,作品中充斥著很多大膽的描寫,小說寫了一個叫鄭秀嶽的女子,在物質、情慾、理想、婚姻及革命中的矛盾、苦悶和掙扎,她也想上進,但終於在時代洪流的挾裹中,墮入了慾望的深淵,最後不僅婚姻成了逃不離的圍城,生命也慘死在日軍的踐踏之下。

鄭秀嶽的弱,不是來自身體,畢竟她有很強的生理需求,她的弱是意志弱,經不起種種誘惑。小說裡和她相對的兩個女子,李文卿是物與欲的代言,馮世芬則體現了靈與志,她們的愛恨情仇交織在一起,共同演繹了一出世紀悲歌。

周國平曾說,當我們的靈魂在天堂享受幸福或在地獄體味悲劇時,肉體往往不合時宜地把它拉回到塵世。鄭秀嶽就是在一個戰亂頻仍的時代裡,被肉體拖累的弱女子,她的悲劇有時代因素,但更多來自她滿足不了的慾望。

人性都有弱點,卡內基在《人性的弱點》裡說:“人不是因為沒有信念而失敗,而是因為不能把信念化成行動,並且堅持到底。”

鄭秀嶽的失敗,留給世人一個真實而又殘酷的警戒。

馮世芬:她的靈魂伴侶,為愛和理想遠走他鄉

鄭秀嶽是家中獨女。她的父親鄭去非,娶過兩任妻子,前妻和生的兒子都染病死了,她是父親50歲時和第二任妻子所生。

鄭去非本來在清政府裡任職,民國成立後,他不願折節媚上,辭職後便攜全家搬到了杭州老家,靠一點積蓄清貧度日。

當時軍閥橫行,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但對鄭秀嶽一家來說,影響卻並不大,她已然長成了一個嬌媚可人的少女,在杭州女校裡,考試也名列前茅。

在女校,還有一個好學生叫馮世芬,身世比鄭秀嶽還要慘一些。她家本也是杭州的世家,辛亥革命後,家族的官職都沒了,父親又在壯年客死他鄉,她和母親及兩個年幼弟弟一起孤苦過活。

馮世芬以往是考第一的,不過這次卻讓鄭秀嶽考了第一,兩人平時暗自競爭,也沒交際過。

這天放學後,馮世芬家來接她的車子已經到了,她見鄭秀嶽還遲遲不走,就問怎麼還不走,得知鄭秀岳家的車子一直沒來,就說:“讓我送你回去,我們一道坐好啦。”

就這樣,兩人成了朋友,而且是親密無間的那種。因為家離得近,週末兩人不是在你家,就是在我家,幾乎一刻也不分開。

在學校裡,她們座位在一起,吃飯在一起,床鋪也並在了一起,放學回家總是手挽著手,一道去坐車。

鄭秀嶽因為有個完整的家庭,父母又疼愛她,所以比較任性和感性,而馮世芬卻在喪父後,早早擔當起了照顧兩個弟弟和家庭的重任,所以更加理性和善良。

兩人的差別,從一件事情就能看出端倪。她們在街頭看到一個類似蕩婦的軍閥太太,穿著金絲織成的鮮豔旗袍,鄭秀嶽便露出羨慕的眼光,說:“一樣的做人,要做得她那樣才算是不枉過了一生!”

對此,馮世芬批評道:

做人要自己做的,濁富不如清貧,軍閥資本家土豪劣紳的錢都是背了天良剝來的,衣飾服裝的美不算是偉大的美,我們必須要造成人格的美和品性的美才算是偉大。

可以說,馮世芬就是鄭秀嶽精神上的導師和靈魂伴侶。

然而,同樣的貧苦生活,卻塑造出不同心理,鄭秀嶽因為沒過過好日子,因而對物質的享受有一種本能的渴望和追求,馮世芬卻恰恰相反,她能忍受苦難,也知道苦日子是由什麼造成的,所以她仇視資產階級的富貴,對軍閥等對老百姓的盤剝壓榨深惡痛絕。

鄭秀嶽就像一張未經書寫的白紙,由不同的人來書寫,寫怎麼的內容,她就會變成什麼模樣。

至少目前在學校裡,鄭秀嶽還是馮世芬的模樣,兩人是一路人,不僅同吃同睡,同寢同眠,而且由於馮世芬的教導,她三觀也比較正,心中隱隱有一種崇高的理想抱負。

當然,馮世芬之所以思想比較成熟,是因為她有一個在國外留學的遠方舅舅,是個革命人士,在兩人的通訊中,馮世芬汲取了很多精神養料,瞭解了無產階級革命,知道了勞苦大眾要想翻身,就得團結起來搞革命。

舅舅陳應環在寫給馮世芬的信中說:

你的思想,果然進步了……好把你造成一個能負擔改造社會的重任的人才……民眾已在覺悟,大革命的開始,為期當不在遠。

陳應環說,帝國主義和封建餘孽、軍閥、洋商買辦及土豪劣紳一勾結,民眾便很難有翻身的日子,好在有無數仁人志士已經覺醒,投入了無產階級革命潮流。

可惜,從最後的結局來看,鄭秀嶽終究讓馮世芬失望了。

鄭秀嶽的墮落,是從馮世芬離開她以後開始的。馮世芬的舅舅其實比她大不了幾歲,馮世芬喜歡上了小舅舅,為了追求愛與革命理想,她毅然離家去追隨舅舅搞革命。

馮世芬走後,鄭秀嶽感覺到了莫大的恐懼和孤獨,她沒有自我,無法自處,像失了魂一樣。就在這時,李文卿鑽空子闖入了她的生活。

遇見李文卿,對鄭秀嶽來說是一場災難。

李文卿:她的肉身羈絆,陷在紅塵俗世裡苟且

如果說馮世芬是引渡鄭秀嶽的精神導師,那麼李文卿則全然是一個把她拉回到紅塵俗世裡的魔鬼。

李文卿人高馬大,滿臉雀斑,就像一個魁梧的中年男子一樣,是杭州女校裡的金剛。因家裡特別有錢,她在學校裡也就格外豪橫,是個男女通吃的主。

李文卿身邊從來不缺女朋友,她付出金錢,女朋友們獻出友誼或身體,這是一種赤裸裸的利益與慾望的交換,在她的心裡,沒有道德的觀念。

杭州舉辦了一次女中聯合演講比賽,李文卿所在的女中,一位頑固派老師李得中和新派老師張康,在為究竟選誰當本校演講代表上,爭得面紅耳赤。

李得中支援李文卿,張康支援馮世芬。李文卿的觀點是人就應該追求物質享受,人格尊嚴不過是窮人聊以自娛的名目;馮世芬的觀點則完全相反,認為要消除貧,必先打倒富,我們應該追求人格美、勞動美、自然美等,這些都比肉體美更偉大。

最後,還是馮世芬主動放棄了演講資格,由李文卿代表學校參加全市女中的比賽,出人意料的是李文卿竟然得了第一名。

李文卿為了感謝馮世芬主動退出比賽,便很想感謝她,買了一塊名貴手錶,託人送給她,還寫來情意綿綿的信。

馮世芬為人正派,當然不收,她連看都不看一眼,覺得李文卿是在侮辱自己的人格。

可是,鄭秀嶽態度卻很搖擺。當時鄭秀嶽和馮世芬關係正是親密無間的時候,她看到名貴手錶就發起痴來,想據為己有,還忍不住把李文卿寫給馮世芬的信開啟來看。

一看信,更是心猿意馬的不行,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對李文卿十分佩服,李文卿信中說:

吾之此出,誠無惡意,不過欲與吾姊結不解之緣,訂百年之好,並非即欲雙宿雙飛,效魚水之歡也。

李文卿身邊的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這次她又想追求馮世芬,一封接一封地寫情書。馮世芬對此深惡痛絕,走路都避著李文卿。

馮世芬讓鄭秀嶽幫忙把手錶還給李文卿,鄭秀嶽去還表,不料李文卿轉頭又把手錶送給了鄭秀嶽,還說馮世芬是不識好歹。

鄭秀嶽經不起誘惑,私藏下了手錶。在這以後,在和馮世芬的相處中,她心中就有了一些私念和鬼胎,私下裡和李文卿有來往。

當然,鄭秀嶽的內心也經歷過痛苦和掙扎,她自知馮世芬待她太好,她不能昧著良心做馮世芬不喜歡的事,不能失去馮世芬的友誼,可是她意志就是不夠堅定,下不了一心向上的決心。

馮世芬追隨小舅舅走後,鄭秀嶽空虛寂寞了一段時間。她們兩人雖然沒有越界,但曾經是靈魂伴侶,有過太多美好的回憶。

李文卿見馮世芬已走,便又開始追求鄭秀嶽了,還寫來“情”詩:

秀嶽吾愛!

今晚上吾一定要來和吾愛睡覺。

附情詩一首

桃紅柳綠好春天,吾與卿卿一枕眠,

吾欲將身化棉被,天天蓋在你胸前。

當天晚上,李文卿果然潛入了鄭秀嶽的宿舍,在強拉硬拽中睡了她。李文卿有男性般的氣魄,也有狐臭,鄭秀嶽半推半就間,享受到了女人的樂趣,打開了身體的慾望。

這之後,兩人就順理成章地好上了,可是沒多久,新鮮感過後的李文卿,又和別的女生走到了一起,鄭秀嶽很生氣,為了報復,她做出很差勁的事,繼續向深淵墮落。

鄭秀嶽主動找到老師李得中,和李得中發生了關係,後來,她還和老師張康也睡了,她成了一個徹底由情慾和物質所控制擺佈的女子,她的靈魂再也撐不起身體的重量。

畢業後,李文卿憑關係進了一所學校教書,和一個校工的兒子同居在了一起。鄭秀嶽卻踏上了逃難的旅程。

軍閥孫傳芳佔據杭州後燒殺搶掠,北伐革命軍在工農大眾的支援下步步逼近杭州,鄭秀嶽一家逃到了上海。

然而在上海,鄭秀嶽終究逃不過悲慘的命運。

吳一粟:她的婚姻圍城,從愛到死亡的不歸路

經過了過去半年來的情波愛浪的打擊,她的心雖已成了一個百孔千瘡,鮮血滴瀝的蜂窩,但是經驗卻教了她如何的觀察人心,如何的支配異性。

逃難到上海的鄭秀嶽,又想起了昔日好友馮世芬的話:“肉體的美是不可靠的,要人格的美才能長久,才是偉大!”

她在無可奈何之中,想重新改變方向,將精力投身到改造社會的事業上去。可是這些空洞的理想,終於不是實際有血有肉的東西。

在鄭秀嶽租住的弄堂樓上,住著一個叫吳一粟的知識青年,是進步報刊《婦女雜誌》的主編和主筆。

本來,這本雜誌是吳一粟的叔父吳卓人主編的,後來吳卓人去山東當女校校長了,吳一粟就頂替了叔父的位置。

吳一粟性格柔弱,總是沉默無言,像個小女人一樣,是別人開玩笑他都會臉紅的那種人。他父母早亡,中學畢業後就在叔父的安排下,進了書館當校對,最終升成了主編。

鄭秀嶽在女中讀書時,也讀過《婦女雜誌》,因為那時馮世芬經常訂閱,後來她為情事顛倒,進步雜誌也不看了,書也讀得少了,所以對中國文化界和婦女界的事,簡直什麼也不知道了。

看到吳一粟,鄭秀嶽心裡便又下定了一個向上的決心。

我以後就多讀一點書罷!多識一點時務罷!有這樣的同居者近在咫尺,這一個機會倒不可錯過,或者也許比進大學還強得多哩!

吳一粟是一個女性崇拜的理想主義者,他謳歌戀愛,主張以理想的愛和精神的愛來減輕肉慾,並認為殉情是愛的極致。

鄭秀嶽和吳一粟在一來二往中,互相產生了好感。當帝國主義勾結軍閥拉開壓迫中國民眾序幕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戀愛成熟了,鄭秀嶽主動向吳一粟表白了傾倒之情。

她的一刻也離不得愛,一刻也少不得一個託付之人的心,於半年多的久渴之後,又重新燃燒了起來,比從前更猛烈地,更強熱地放起火花來了。

兩人戀愛了一段時間後,結婚了。新婚當晚,兩人聊了很久的天,吳一粟卻哭了:

他一邊在替純潔的鄭秀嶽傷悼,以後將失去她處女的尊嚴,受他的蹂躪,一邊他也傷悼自家,將失去童貞,破壞理想,而變成一個尋常的無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鄭秀嶽當然是隱瞞了自己的情史。婚後,兩人的情愛如火如熾,吳一粟去書館上班的時間也一天天推遲了。

可是好景不長,過度的身體消耗,讓吳一粟得了夢遺的病症,並且再難行男女之事。他需要吃藥治療,更禍不單行的是,他被書館辭退了,成了無業青年。

此時,鄭秀嶽才真正感覺到生活的艱難,她是能同享福的人,卻不一定有勇氣做到共患難。

鄭秀嶽身體的慾望很強烈,吳一粟呢,卻在生病後提倡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覺得精神戀愛更高尚,自己的墮落就是因為沉迷於情慾的緣故。

她給李文卿、李得中、張康都寫了曖昧的信,並表達了生活的艱難和困境。李文卿最先回信,願重續舊情,並寄來了五元錢,李得中和張康隨後也回信了,願意來找她。

到此,鄭秀嶽已經完全到了靠出賣靈魂和肉體為生的地步了。這期間,她在上海又遇到了馮世芬。

原來,馮世芬到上海後和舅舅一起開展革命工作,後來舅舅不幸在國軍的一次清剿中犧牲了,她自己也過得很艱難,但依然還在積極從事婦女活動,開展革命。

馮世芬還勸苦惱中的鄭秀嶽說:

我們是有我們獨立人格的,假如萬事都要依賴男子,連自己的情感都要仰求男子來扶持培養,那也未免太看得起男子看不起自己了。秀嶽,以後我勸你先把你自己的情感解放出來,瑣碎的小事情不要去想它,把你的全部精神去用在大的和遠的事情上。

然而此時的鄭秀嶽,卻早已不是那個有上進之心的人了。在現實的生存面前,她屈服了。吳一粟的病好了,本來找了個去山東教書的工作,她卻又捨不得丈夫走了,因為她的身體會飢渴。

日子依舊苦,他們租了更便宜的房子,可還是難以為繼。鄭秀嶽便透過和老情人李得中與張康私會,來換取金錢。

這事不巧被吳一粟發現了,他趕到旅館,看到鄭秀嶽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被打得鼻青臉腫。原來,前來赴約的張康,發現她同時也和死敵李得中在私會,便想把她打死。

知道真相的吳一粟雖然很痛苦,但還是極力為鄭秀嶽求情:“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

張康饒了鄭秀嶽,但日軍和漢奸沒有放過她。沒多久,他們租住的樓房遭到漢奸和日軍的蒐羅,鄭秀嶽被帶走後,輪姦致死,右乳也被割去了,可以說死得極慘。

吳一粟也淪落到了難民營,成了一個瘋傻之人,嘴裡不斷喊著:

饒了她!饒了她!她是一個弱女子!

最後,還是馮世芬趕來,為鄭秀嶽收了屍體,鄭秀嶽就這樣照著自己的樣子,過完了軟弱的一生。

結語:貧窮不可怕,靈魂蒼白才可怕

鄭秀嶽悲劇的一生,可以說是由她自己親手造成的。雖然最後直接死因是日軍和漢奸的暴行,但她的悲劇性,卻早已註定。

如果沒有死於日軍,她和吳一粟的婚姻也照樣會是一段噩夢,生存的壓力已經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加上情感和身體的背叛,他們彼此崇尚的最後一點美好愛情,也早消耗完了。

沒有了情感的維繫,又沒有賺錢生存的能力,往後的日子無非就是繼續墮落,如同行屍走肉一樣。

鄭秀嶽本來是有機會拯救自己的,馮世芬就是她的精神引路人,可惜她不爭氣,被金錢和情慾所迷惑,沉淪在了風雨激盪的大時代裡。

如果鄭秀嶽也像馮世芬一樣,走上革命道路,那麼她最後即使死於日軍和漢奸,那也是烈士,是重於泰山悲壯的死。

然而她最終的結局,卻是如鴻毛一樣,輕飄飄無足輕重,也毫無尊嚴和體面。

人性都有弱點,就看自己的意志是否強大。在那樣的年代,李文卿等人毫無家國情懷可言,她只是利用自己的權勢滿足著自己的私慾,鄭秀嶽的軟弱和不堅定,使她被利用,成了時代的犧牲。

所以說,在一個家國都難以自全的時代,個人怎麼可能會獨善其身保全自己?!在自己所創造的自私圈子麻木不仁地活著,滿足著自己的需求而不關心他人命運,註定會是一場悲劇。

人不是因為貧窮而變得軟弱,而是因為沒有靈魂、喪失意志才變得軟弱,鄭秀嶽悲劇的一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再窮不能窮精神,再苦不能沒意志。

郁達夫與王映霞。郁達夫雖然也是一個“弱男子”,但卻意志堅定,最後成了一位被日軍殺害的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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