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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拍攝

卡夫卡被稱為“小說家中的哲學家”,他的作品有很多隱喻,每部作品都天馬行空,卻感覺處處寫實。

卡夫卡1883年生於奧匈帝國統治下的布拉格,是猶太商人家庭的長子,有三個妹妹(另有兩個早夭的弟弟)。他在大學攻讀日耳曼語言文學,後來迫於父親要求,改修法律並取得法學博士學位。大學畢業後,他到保險公司任職。

父親粗暴而專制,卡夫卡一方面崇拜父親,一方面生活在父親的陰影之下,形成孤僻憂鬱、內向悲觀的性格。他三次訂婚、三次解約,終生未娶,41歲死於肺癆。

卡夫卡的一生沒什麼傳奇經歷,按部就班地上學和工作,擠出時間寫作。文學對於卡夫卡來說不是謀生手段,而是骨子裡的熱愛。他說:“我不是對文學感興趣,而是我本身就由文學構成,我不是別的什麼,也不可能是別的什麼。”

卡夫卡生前發表的作品不多、影響不大,去世前他要求摯友布羅德銷燬他所有手稿,已發表的作品也禁止出版。然而布羅德違背了他的囑託,整理出版了卡夫卡的著作併為他立傳,這才有了日後的“卡夫卡熱”。

卡夫卡畫作

《城堡》是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情節並不複雜:K自稱是伯爵僱來的土地測量員,他想進入城堡,城堡卻始終將他拒之門外。K遊走在城堡外的村莊,立意留在這裡。

小說語言明快,讀下去卻迷霧重重,具有典型的卡夫卡風格:細節的真實、總體的荒誕,以及象徵結構和豐富的寓意。城堡看得見卻到不了,卡夫卡把這個簡單的故事用了二十多萬字來描繪,把人的困境推到極致。

宗教學派認為《城堡》是一則宗教寓言,心理學派認為反映父子關係的對立,還有從存在主義、社會學、現象學等方面解讀的。

卡夫卡生前寂寂無名,死後聲名鵲起,影響了不少作家和導演,村上春樹有本小說就叫《海邊的卡夫卡》。到底他的作品有什麼魅力?

我想,讀他的作品需要多點耐心。看似故弄玄虛的情節裡埋藏著精巧的設計;個人化和符號化的寫作方式恰恰讓作品超越年代,讓我們在他虛構的世界裡面找到強烈共鳴。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

城堡近在眼前,卻始終無法抵達

“K抵達的時候,夜色已深。村子被大雪覆蓋著。城堡屹立在山岡上,在濃霧和黑暗的籠罩下,什麼也看不見,連一絲燈光——這座巨大的城堡所在之處的標誌——也沒有。從大路到村裡去要經過一座木橋,K在橋上站了很久,仰視著空空洞洞的天宇。”

這是小說的開篇。或許你也發現這段話的蹊蹺,既然在濃霧與黑暗下“什麼也看不見”,K如何看到沒有標誌的城堡?K在風雪中夜行,“在橋上站了很久”仰視天宇,他在想什麼?

《城堡》的開篇就把人帶入了卡夫卡式的世界,陷入荒誕、矛盾、困頓與迷惘之中。

K自稱是城堡裡的伯爵僱來的土地測量員,本來想趕去城堡報到,但到達村莊已是深夜,只能投宿客店。村子隸屬城堡,必須獲得伯爵的許可才能在這裡居住。城堡守衛的兒子打電話去查詢,似乎確認了K的身份,大家對K換了恭敬的態度。

故事很快朝著神秘荒謬的方向發展。

第二天K想散步到城堡,遠看城堡是一個巨大的建築群,但越走近越失望。

“原來它只是一個相當寒磣的小鎮,聚集著一片農舍,其特色是,也許所有的房舍都是用石頭建造的,但是牆上塗的石灰早已剝落,石頭好像也要塌下來的樣子。”

路很長,雪很大,K走不動了,找附近的農舍進去休息,被屋裡的男人拖出去,聲稱他們要遵守規矩,“好客不是我們這裡的風俗,我們不需要客人”。

K獨自一人站在外面,面對茫茫大雪,此時旁邊的農戶開了窗,主動提出用自己的雪橇送他,但不能送他去城堡,K說回客店吧。

“此人的整個言行給人一種並不特別友好的印象,出於一種自私、恐懼、幾乎是小心謹慎得過分的心理,一心只想把K從他家門口這個地方弄走。”

這天K本來想去城堡的,卻離城堡越來越遠。之後,他在村子裡打轉,經歷各種奇遇。城堡近在眼前,卻一直無法抵達。

K是小說裡的主角,來路不明、面目模糊。他並非善類,粗暴對待城堡派給他的助手,和村長據理力爭,拒絕秘書對他的審查,利用克拉姆的情婦接近城堡,企圖透過信使進入城堡。

他最初來城堡的目的是工作賺錢,費盡心思都無法進入城堡,他反而堅定了要留在這裡的決心。

關於K的去留,因果好像無窮無盡。如果不是城堡僱了他,他不會來這裡;如果不是城堡進不去,他不會想留下。K和村長說“我不要城堡的恩賜,我只要求得到我的權利。”

K就像我們的某個時刻,怎麼努力也無法通關,卡在死迴圈裡。

卡夫卡的文學成就與布拉格的多元文化有關

城堡的規矩

城堡定下的規矩很多。沒有許可證不能進入城堡,也不能在村裡居住。

當K打電話問守衛什麼時候可以到城堡,回覆說“什麼時候都不行”。

城堡是一個龐大的官僚體系,村民又崇拜又畏懼城堡來的人,只有K這個外來人質疑很多事情的合理性。

K去找村長。村長說,他們並不需要土地測量員,並解釋這個誤會是怎麼產生的:“像伯爵屬下這麼龐大的機關裡,一個部門安排了這件事,另一個部門安排了那件事,彼此沒有通氣的情況偶爾也會出現。”

櫃子裡塞滿檔案,櫃門一開,兩大捆檔案就滾了出來,“檔案鋪滿了半間屋子”。村長說,這不過是一小部分,大部分存放在倉庫裡,還有一些檔案已經失散了。果然,村長找不到幾年前招聘土地測量員的檔案。

巴納巴斯是信使,但他始終沒有一套制服,唯一體面的外套是妹妹阿瑪麗婭替他做的。

“主管部門本來也答應要給他的,但是在這方面城堡裡辦事慢得很,糟糕的是你永遠鬧不清拖拉的原因在哪裡,可能是事情正在辦理中,但也可能根本還沒有開始辦理……關於這件事的具體情況你根本不會知道,或者要過很久才能知道。”

城堡裡的老爺配備秘書、跟班、信使,秘書們聽村民申訴、展開徵詢和記錄每天的檔案,大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案卷堆積如山。

克拉姆是城堡權力的象徵,在村民裡無人不知,但無人認識他的真正面目,村民對他的樣子描述大不相同。

“人人都聽說過他,人們根據親眼所見,或是根據傳聞以及某些偏見和誤解勾勒出一個克拉姆的形象,其基本特徵大概差不到哪裡去,但也只是基本特徵而已……關於他的個子、舉止、胖瘦、鬍子等各有各的說法,幸好對他的衣服大家的說法是一致的:他總是穿著同一件黑色長擺外套。”

村裡的女人以做過克拉姆的情婦為榮,“連克拉姆都中意的東西,別人怎會不對其大加讚賞呢!”

K想找克拉姆談談,客店老闆娘說不可能。克拉姆是城堡裡地位崇高的老爺,“您要克拉姆同您談話,可是他是不跟村民說話的,他還從來沒有跟村民說過話。”果然,由始至終克拉姆和K從未會面,克拉姆透過信使或者秘書轉達意思。

卡夫卡故居“黃金巷22號”,《城堡》就在這裡完成

“這一切都是出於城堡的意思”

小說裡最讓我動容的,莫過於城堡讓村民“社會性死亡”的過程。

前面提到信使巴納巴斯,他的父親是有名的製鞋匠,也是消防協會的領導;姐姐奧爾珈和妹妹阿瑪麗婭是金髮美人。

三年前,村裡舉行消防協會慶祝會,巴納巴斯一家人盛裝出席,父親還帶大家去看城堡捐贈的新滅火器。

索蒂尼是城堡裡的大官,當時分管消防工作,他盯上了阿瑪麗婭。第二天,阿瑪麗婭收到索蒂尼的一封下流信,要求她馬上到貴賓飯店去,因為半小時後他要離開。阿瑪麗婭深受侮辱,不僅沒去貴賓飯店,還把信撕掉扔在送信人臉上。

厄運從此降臨在他們家,大家認為她作踐索蒂尼的信和侮辱信使。出於城堡的意思,清白無辜的一家被全村人瞧不起。

父親是最好的修鞋匠,大家都來拿回修理的皮靴,欠賬的也如數還錢了,大家只想儘快和他們徹底斷絕聯絡。阿瑪麗婭會做非常漂亮的衣服,大家也不敢找她定做了。

消防協會本來打算把父親提拔為副會長,現在通知他要卸職並交還證書。

“我們大家知道,我們不會受到明確的懲罰。只是人家不理我們了,村裡的人和城堡裡的人對我們都是這樣。當我們發現村民都回避我們的時候,卻沒有發現城堡有什麼動作。以前我們也沒有發現城堡關心過我們,現在怎麼可能發現城堡的態度變了呢!不動聲色,那是最可怕的,比村民迴避我們還要可怕。”

他們搬了家,慢慢感到貧困的滋味。他們開始以各種方式向城堡懇求,希望城堡能夠寬恕他們。所有機關都說他們沒罪,寬恕什麼呢?父親拿著家裡買賣東西得來的錢天天奔走,一無所獲。

後來父親想個計劃:站在城堡附近官員們馬車經過的路上,懇求官員們給予他寬恕。冬天來臨,父親的風溼痛發作,母親放心不下,也跟著他出去,這樣母親也得了風溼痛,阿瑪麗婭擔負起照顧雙親的工作。

奧爾珈想找出索蒂尼的信使並和解。然而索蒂尼沒有再到村裡來,跟班也經常更換,奧爾珈只有每天待在貴賓飯店,認識了很多城堡老爺的跟班。在跟班眼中,她是玩物,但她想透過自己的方式減輕家裡的罪行。她還設法幫弟弟巴納巴斯在城堡里弄份差事,希望對家庭有好處。

村裡受人尊敬的家庭就這樣被大家集體鄙視,從各種圈子裡排除出去,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卡夫卡畫作

“匿名的權力”

小說裡沒有提到城堡的運轉機制,但顯然在村民心中建立了絕對權威。“我行我素”的K違背城堡的意思也沒受到什麼懲罰,與其說城堡建立了權力,不如說村民的畏懼與“揣測聖意”加強了城堡的權力。

從某種意義上,克拉姆等同於“神”。沒人說得清他的真面目,女人希望委身於他,因為成為他的情婦意味著地位的提升。他成為權力的符號,酒吧招待弗麗達揮動鞭子,“我以克拉姆的名義”趕走跟班;秘書莫摩斯“我以克拉姆的名義”要求K配合審查。

最可怕是“匿名的權力”以及權力的自動運轉方式,村民自發揣測城堡的意思,以從眾的集體意識對城堡盡忠。巴納巴斯一家沒有罪,卻要反省犯了什麼罪,懇求城堡的寬恕。他們沒受到城堡的懲罰,但村民自發執行“城堡的意思”,使得一家人從此窮困潦倒。他們的遭遇讓我想起卡夫卡另外一部小說《審判》的荒謬情節:不是因為有罪而被審判,而是因為被審判所以有罪。

小說開始不久,有個教師說“沒有一個外來人喜歡城堡”;小說結尾,K看到了種種荒謬現象卻堅定要留在這裡的決心,他出於什麼心態?小說沒完結,K是否能進入城堡不知道,但推測K能留在村裡,只要他被城堡或者村民的意識形態同化。

K的名字也值得玩味,有說是自傳性質(卡夫卡的字母開頭),也有說是符號化處理,透露出隱秘荒誕的神秘基調。小說裡眾多人物都有名字,唯獨主人公叫“K”,折射出深深的疏離和孤獨。

《城堡》裡面很多場景似曾相識,官僚主義的荒誕、疏離與恐懼的感受、自我身份的不確定感、迷茫尋找的徒勞無功……很容易讓人找到共鳴。

“卡夫卡式”已經成為一個詞語,英語韋氏詞典把它解釋為“如噩夢般的複雜、荒謬或不合邏輯的性質”。

卡夫卡的作品常讀常新,他寫出了文明的悖論,寫出了權力機制的荒謬,寫出了人性的異化。他用虛構的故事說出了超越時代的“預言”,每人都能用自己的途徑去理解卡夫卡,用自己的感受去解讀他的作品。

人類的困境之一,在於給自己製造非去不可的幻境,以及逃不出的囚牢。

總有一個地方我們無法抵達,這個地方不一定值得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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