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來沒有想過系統地讀讀魯迅,因為總覺得他的文字冷峻且枯燥晦澀。最早接觸就是高中課本上那篇《紀念劉和珍君》,“真正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廣為流傳的句子是魯迅先生給我的第一印象。
多次在圖書館翻過《魯迅文集》,知道先生的寫作跨文體、跨文類、跨界、跨領域,他幾乎什麼都能寫,什麼問題都評說。但從文學的角度而言,魯迅先生最重要的文字是小說,其次是雜文。
他的小說和雜文以批判犀利、深刻甚至刻薄出名。的確,對於我這樣一個“沒有閱歷的”人來說,那個似乎毫不相干的時代太久遠了,望著一堆文字,梳理邏輯,揣摩內涵,最後看不下去。
有一天,偶爾翻到了先生的散文集《野草》,渾身為之一顫。沒想到,先生的散文,語言如此俏奇瑰麗,意象如此玄妙奇美。
《野草》是魯迅先生的最薄、最美、再版最多的一本散文詩集,作品以隱晦的象徵表達了一個啟蒙思想家在白色恐怖下孤軍奮戰的孤寂、迷茫與疑懼,同時表達出對“糊里糊塗生、亂七八糟死”的民眾的失望與希望之情。這本散文集區別於魯迅其他作品的最大特徵是隱含著深邃的哲理性,包含了魯迅的全部哲學。魯迅自己曾經說過,自己一生的哲學都在《野草》裡。
《野草》不滿足於當時一般閒話或抒情性美文來傳情達意,而將從現實和人生經驗中體悟的生命哲學賦予一種美的形式,創造一種特異的“獨語”式的抒情散文詩。
《野草》將詩意和哲理相結合,為新的文學形式帶來了特有的藝術光彩;它不再借助於詩的韻腳,使散文詩從新詩中完全獨立出來,成為中國現代哲理散文詩的良好開端。
散文集裡,有些寫景的文章,如《秋夜》《雪》《臘葉》等,而下面這篇《野草》,無疑是流傳最廣的,摘錄如下。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面上,不生喬木,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
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執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 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