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在講魯迅的《傷逝》這一課的時候,說過:“春暖花開的季節是一個非理性的季節,不是一個適合讀魯迅的季節。”
魯迅自己寫得最多的,也是秋天和冬天,似乎那種蕭瑟、冷酷的季節,更能襯托他要表達的思想和理性,春天與他總是有點矛盾。
在春光爛漫到不理性的季節,讀魯迅的書確實需要一點克己復禮的耐性,但是,這個季節讀魯迅唯一一部愛情小說《傷逝》,卻又有另一番感悟。
1925年10月,五四運動的主將、導師和領袖們都各奔東西,這場運動的熱度也漸漸落潮。
魯迅卻還在思考、探索自己將要走的道路,有感於當時的社會現象,他寫下了這個發於暮春,枯於晚秋,凋於嚴冬的愛情悲劇。
五四運動時,魯迅已年近四十,他的學識、閱歷和聲望讓他輕而易舉地成為青年們的導師、領袖。
這種類似“旁觀者”的身份,讓他在各種歌頌和倡導之外,清醒地看到了這場追求自由、民主的運動,給選擇自由婚戀的女性帶來的傷害和困境。
於是他用“涓生的手記”的方式,寫下了這本懺悔錄,用子君的悲劇結局,敲響了女性解放的警鐘,給廣大處於同樣困境裡的女性以警示:沒有經濟和思想支撐的女性獨立,多是空談!
小說裡面,子君從一個鮮活自信的五四新女性,為了愛情勇敢地擺脫封建家庭的束縛,選擇和涓生共組一個新式小家庭,卻在柴米油鹽的生活瑣碎裡,和涓生越走越遠而不自知,導致被拋棄的悲劇結局。
在她和涓生共同生活的日子裡,她想要扮演好一個女友、妻子的角色,卻從沒想過做好自己,這種想法,導致她自己在思想和生活能力上漸漸落伍。
在涓生想要開闢新的道路,再造新的生活,從而避免倆人一同滅亡時,她只能被無情地拋棄,在父親的嚴威和世人的冷眼中走上死亡的道路!
01、暮春時的愛情,掃走所有寂靜和空虛紫藤花開的時候,子君的到來,往往能使寄身在會館偏僻破屋的涓生驟然生動起來。
這場發於暮春的愛情,如同窗外那株半枯槐樹發出的新葉,掃走了這破屋裡所有的寂靜和空虛。
這時的涓生如同每一個熱戀中的青年一樣,期待著子君的到來,這種心情讓他看不下去書,他滿心關注的只有門外的腳步聲。
除了子君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能讓他雀躍之外,無論是不像子君鞋聲的穿布底鞋的長班的兒子,還是太像子君鞋聲的常常穿著新皮鞋的鄰院的搽雪花膏的小東西,都讓他心生憎惡。
在等待中,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麼長,他忍不住會想她為什麼還沒到?莫非她翻了車麼?莫非她被電車撞傷了麼?……
涓生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想要去看她,卻記起她的胞叔就曾經當面罵過他,這就給這段愛情埋下了悲劇的伏筆,兩人的愛情並沒有得到子君家人的認同。
這時的子君,有著帶著笑渦的蒼白的圓臉,蒼白的瘦的臂膊,穿的是布的有條紋的衫子,玄色的裙,一派民國女學生的打扮。
她仰慕著涓生,為此,她不惜和叔子翻臉也要跑到涓生的破屋,聽他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
受盡舊思想束縛,她對於涓生描繪的自由世界心生嚮往,聽著涓生暢談,她兩眼裡總是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於是,在涓生很少隱瞞地說盡了他的意見、身世、缺點後,她發出了自己的心聲:“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這種貌似獨立女性的思想,讓子君在別人窺視、輕蔑的目光中,目不斜視地驕傲地走了。
對於自由婚戀的嚮往,讓她接受了涓生純真熱烈的愛,使她不惜和家族決裂,也要接受涓生從電影裡學來的笨拙的求婚。
或許,這就是戀愛中的男女吧,因為不用考慮現實生活的種種需求,才能不顧家世、身份,毫無不功利的相愛。
02、柴米油鹽,耗盡愛情所有的美好同居的美好生活持續了多久呢?子君和涓生的回答肯定是不一樣的。
那種美好,在子君心裡持續的時間無疑是比較長的。
這種幸福,讓她在面對路上時時遇到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時,全不關心,坦然如入無人之境,大無畏地鎮靜地緩緩前行。
她記得戀愛時涓生所有的言辭,甚至能很熟地背誦,涓生當時的舉動,她也能敘述地生動細微到如同有一張看不見的影片掛在眼下。
可是,這些回憶在於涓生看來,卻成了子君的質問和考驗,因為不過三個星期,他就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
夜間回想,早已沒了求婚前的忐忑不安,很快,他心中對於這些曾經的美好回憶,就只剩一些斷片了,在同居以後的一兩月,就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
在完全瞭解之後,雙方剩下的只有相對無言的沉默,也因此產生了所謂真的隔膜。
兩個人的家庭,已經不能再在會館破屋生活了,於是,房子就成了剛需,租一處合適的房子,再加上簡單的傢俱,就已經用去了涓生的大半籌款。
子君為此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可這在涓生看來,卻只是子君為了住得舒服,加入的一點股份,“股份”這個詞的出現,讓人開始不看好這場感情。
這時的兩人,是不被當時的社會接受的,事情鬧開後,子君的叔子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涓生也陸續和幾個朋友絕交。
沒有了社交的需要,小公務員涓生下班後,只能回到租屋,和子君一起忙碌柴米油鹽的生活,而生活裡有著太多愛情裡沒有的“真實”。
這時的子君,早已不是那個養花種草的女學生,她開始養油雞、養叭兒狗,一切都在向房主家的小官太太看齊。
這樣的生活,涓生是抗拒的,就連子君給她的叭兒狗取得“阿隨”的名字,他都不喜歡,他認為“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並說給子君聽。
子君看似領會地點點頭,其實卻並沒放到心上。
她忙於管理家務,餵雞飼狗,這些雜務,讓她談天的工夫也沒有,更何況陪涓生一起讀書和散步。
所以,那些在會館破屋裡還偶有的議論的衝突和意思的誤會,全變成了燈下對坐時的無聲回味。
在這樣的日子裡,“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她沉浸在和小官太太為了幾隻油雞的暗鬥,卻又在涓生面前強顏歡笑,這些也造就了涓生的不滿。
子君明顯是深愛著涓生的,她傾注全力地做著不是自己特長的事,為了做菜、餵雞、飼狗而日夜操心,當然還要使涓生一同操心。
她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粗糙起來,她跟那個小官太太學著做一個妻子能做的一切,扮演好自己在家庭裡的角色。
可是,她卻沒看清兩個家庭的不同,直到遭受了生活的毒打,她也沒明白涓生需要的是個什麼樣的妻子。
03、生活的毒打,加劇了雙方的矛盾生活的毒打來的猝不及防,卻又在意料之中:涓生被局長炒了魷魚,失業在家。
對於這個結局,涓生早有準備,甚至有些雀躍,他慶幸,能夠在他還未完全忘卻翅子的扇動時,能夠擺脫牢籠。
他可以去抄寫、教讀、譯書來維持生計,可是原來那麼無畏的子君卻因此變了臉色,她似乎變得怯弱很多。
涓生推開桌案上的香油瓶子和醋碟,準備大幹一場,開一條新的路時,子君卻更顯悽然怯弱了。
這或許就是有能力工作和沒有能力工作的人,面對外來打擊時的不同表現吧!
隨著生活的矛盾而來,是涓生的性格里的自私卑劣的一面的開始顯現。
首先是他需要一件淨室,他也明白這本怨他沒有能力置辦一間書齋,可還是會有意無意地歸咎於子君。
他心中怪子君沒有先前那麼幽靜,善於體貼了,屋子裡散亂的碗碟,瀰漫的煤煙,子君養的寵物阿隨,子君因油雞和小官太太的爭吵,都讓他不能安心做事。
然後,他怪子君把自己的功業,全都建立在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上:
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
最後,子君不顧他的眼色和怒色,吃飯時毫無感觸似的大嚼,都在觸碰他敏感的神經,一個“大嚼”,也寫盡了在他眼裡子君變得是多麼的粗俗。
他用了五個星期,才使子君明白了他的寫作不能受規定的吃飯的束縛,這也說明了兩人在溝通上存在的障礙和問題。
在工作稍有起色時,他又開始挑剔茶飯的冷熱和不足,開始厭惡子君為了不受小官太太奚落,而用他們自己都不捨得吃的羊肉,來喂瘦得可憐的阿隨。
可是,宰殺了油雞,送走了阿隨後,日子清淨了,兩個人的矛盾卻並沒有得到緩解,子君的神色更加悽慘和清冷了。
這樣的子君,其實已經讓涓生心生不耐了,他甚至認為,自己現在忍受的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是為了子君:
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後,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
他抱怨子君的見識日益淺薄,已經不能和他在心靈上產生共振,於是他開始逃離,躲在圖書館思考自己這大半年的生活和出路。
他發現自己大半年來,只為了和子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他開始認為: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他的這條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
可是子君已經沒有和他攜手同行的資格了,她成了那個只知道捶著涓生衣角的人,讓他難於戰鬥,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兩人一同滅亡。
涓生認為他們只有分離才有新的希望,他甚至產生了子君應該決然捨去的自私想法,還奇怪子君在這樣的生活中是倒也“並不怎樣瘦損”。
04、失去自我,死亡如影隨形這時的子君,對於涓生的改變,其實也並非毫無察覺,即使她用慣常的麻木似的鎮靜來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
可她卻還是沒有想到做好自己,給自己尋找一條新生的道路,只是用重溫往事,來逼得涓生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
她卻不知,在涓生的心被那些虛偽的草稿塞滿時,對她就只剩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可她還是沉浸在這樣的虛無裡而不自覺。
她早已什麼書也不看,沒了自己獨立的思想,原先那讓人驚醒地磨鍊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也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於是,她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被拋棄的命運。
終於,涓生對她表明了自己的意見和主張:新的路的開闢,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她該是明白的,可涓生更殘酷地解釋了一下:
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於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
至此,這場愛情分崩離析,子君已經死亡!
可她還是像個孩子一樣,恐懼地迴避著涓生的目光,還想要在虛無的空中尋求一點希望,更讓人悲哀的是,她在這場不成功的感情裡,卻沒有學會成長!
子君被她的父親接走了:
她以後所有的只是她父親——兒女的債主——的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虛空。
她的結局能夠預測,也確實沒有發生僥倖的死去。
她最終也沒有選擇為自己奮鬥一下的新生的道路,只是在命運的安排下,負責虛空的重擔,走上了那條佈滿嚴威和冷眼的所謂人生的路。
而她悲慘地逝去,也只是得到了涓生因為不在相愛而產生的一場懺悔而已!
其實,子君這場貌似獨立的愛情、婚姻,無非是另一種形式的守舊,她看似嚮往並組建了一個新式小家庭,可一切行為還是遵循她所受的舊式教育。
她扮演著她見過和所能想到的女性角色,卻始終沒有想到去做好自己!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一文中,曾經寫到:
愛是一種永恆的挑戰,它不是一塊供歇息的地方,而是一起行動、一起發展、一起工作;
甚至不管是和諧還是衝突,是快樂還是悲哀,都從屬於這樣一個根本事實——雙方從生存的本質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他們成為自己,而非逃離自己,並在這個基礎上,與對方合一。
愛的存在只有一條證據:雙方關係的深度以及二人各具的活力和力量。
子君卻是把愛情當作一個歸宿,在這場愛情裡,她不負責任地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給了涓生,也把自己當成了涓生的附庸,卻完沒有意識到,涓生根本承受不起這樣的生活的重擔。
她在和涓生同居後,更是完全地放棄了自己獨立的人格,讓自己完全成為一個家庭主婦,離開了涓生,就沒了存活的能力和意義。
這樣的子君,已經不再是那個嚮往自由和思想解放的子君了。
因為沒有經濟獨立的能力,只是個性上的稍微覺醒和解放,她終究活不成“我是我自己的”樣子!
#多姿多彩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