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阿里斯泰爾·麥克勞德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布雷頓角的嘆息》時,基於已經讀過他的短篇小說集《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和《當鳥兒帶來太陽》,我說那是一本必須坐在太陽底下閱讀的小說,不然,會被散落在凍土上的酒瓶碴子扎傷。尤其是《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那一個個發生在布雷頓角的故事,作者盡情展現的布雷頓角硬漢雖個個獨具麥克勞德賦予的魅力,可作者總是將他們用熱血和烈酒與天地死磕的慘烈寫到了極處——所謂極處,是作者出色的文字(抑或也有譯者陳以侃的功勞)總讓《海風中失落的血色饋贈》的讀者不忍翻頁,然而,停留在一頁上的時間越久得到的感情衝擊會越大,而阿里斯泰爾·麥克勞德作品額每一頁都具備了這樣的能量,如此積聚起來巨大傷感會潰決閱讀者的心理防線,從而,讀完一本麥克勞德先生的短篇小說,不知道得向隅而泣多少次。
可是,手握一本《布雷頓角的嘆息》,又有幾人能抵擋得了布雷頓角故事的誘惑?而給予《布雷頓角的嘆息》到的預設,果然在小說開篇處一一落到了實處。在令人沮喪的氛圍中,故事開始了:只要可能,每逢週六,“我”就要開車去多倫多,去坐落在皇后西街上一棟破舊的大樓裡看望一個人。這個人,來開個門身體都會控制不住地晃動,只有等到“我”拿出一瓶白蘭地讓他喝上幾口,他才能控制住自己肢體……見他喝得那麼痛快,又明白不能再給他烈酒,“我”只好下樓去買啤酒。一週一會終有別時,臨別之際,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喚“我”“留下來陪我吧”,阿里斯泰斯·麥克勞德此處的筆觸,惹得人泫然欲泣的同時,也在猜測:“我”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懸念要到小說快要結尾的時候才解開,而他把“我”喚作“紅頭髮男孩”的原因,倒是馬上得見謎底。
閱讀《布雷頓角的嘆息》的過程中,我始終在琢磨一個問題:阿里斯泰斯·麥克勞德的這本長篇小說寫得非常散點,不以時間為線索,也不隨著人物關係漸漸清晰而催生情節高潮,似乎是想到哪裡寫到哪裡,可卻一點兒也不影響讀者的閱讀邏輯,為什麼?因為,小說有著只屬於《布雷頓角的嘆息》的邏輯線——故事始終圍繞著“紅頭髮男孩”展開。
200多年前,生活在蘇格蘭高地麥克唐納家族的紅頭髮卡隆,帶著妻兒離開家鄉去往傳說中房子都用木頭搭建的布雷頓角。假如不是生活艱難,誰會捨棄家鄉漂洋過海地去那麼遠的陌生地?事實上,還在路途中艱難就狠狠地給了紅頭髮卡隆一記耳光:妻子死在了環境惡劣的遠洋輪上,屍體因此不能入土為安只能裝進布袋扔進大海里。今天,紅頭髮卡隆早已被葬在了布雷頓角懸崖旁的海角上,我們也就無處可問:他決定帶著妻兒遠赴可以用木頭搭建房子的加拿大布雷頓角時,有沒有想到就算遠離了蘇格蘭高地,磨難也不會放過麥克唐納家族且緊追不捨?
從“我”與他在多倫多皇后西街一棟破樓裡會面開始的《布雷頓角的嘆息》,也結束在只有“我”和他的場景裡,那時,他們正開著車穿過洶湧的海浪費力地接近紅頭髮卡隆的墓地。也就是這時,讀者知道,住在多倫多皇后西街上那棟搖搖欲墜房子裡的他,是“我”的大哥。衝怕海浪遙看祖先卡隆的墓地,繼承了祖先名字的大哥和繼承了祖先紅頭髮的”我“會向曾曾曾爺爺傾訴什麼?告訴卡隆祖先他們的父母和弟弟科林在那個冬天想走過冰封的洋麵去往守護的燈塔遇到冰面斷裂而遇難的往事嗎?是想告訴卡隆祖先他們的堂兄紅頭髮的亞歷山大·麥克唐納在礦上被人設計暗害的慘象嗎?是想告訴卡隆祖先黑頭髮的卡隆也就是跟紅頭髮的“我”一起站在不遠處遙望墓地的“他”怎麼被判謀殺罪入獄那麼多年從而落得一身毛病嗎?
阿里斯泰爾·麥克勞德先生
無論黑頭髮卡隆和紅頭髮男孩“我”一起回到布雷頓角想要跟祖先說些什麼,我們知道,那都是《布雷頓角的嘆息》的作者阿里斯泰爾·麥克勞德的心機。作者就是想告訴他的讀者,200多年前從愛爾蘭高地千里迢迢來到加拿大布雷頓角的他們,生活得多麼不易。因此,我們會覺得悲壯是《布雷頓角的嘆息》的主色調。事實呢?
守護燈塔的夫妻和他們的兒子科林掉進冰縫裡的海洋後,科林的屍體不日被找到,那對夫婦卻蹤影全無,他們的大兒子黑頭髮卡隆帶著稍大一點的兩個兒子在爺爺奶奶的舊居里自食其力,而紅頭髮男孩和他的雙胞胎妹妹則由爺爺奶奶撫養。這樣的情節,作者完全可以寫得悽悽慘慘,然而,在阿里斯泰爾·麥克勞德的筆下,“我經常思念爺爺奶奶,如同回憶那些記憶中的蓋爾語歌謠那麼自然。但我從不刻意去想他們,從不會一早醒來,雙腳一落地,就說‘今天我必須想象爺爺奶奶,要拿出整整十分鐘來向他們。’就像告訴自己要做運動,強迫自己在床邊做完多少個俯臥撐那樣。我從不這樣。當我安靜地坐在裝修精良的辦公室裡,對他們的思念便流進了腦海,沒有任何痛苦,只有一種滿含希望的美;思念會流進我靜謐的家中,充盈於沉降式的客廳和質樸的好傢俱之間;思念也跟隨我們去了大開曼島、蒙特哥灣、薩拉索塔、特內里費島,去到我們去過的任何地方,令我們感覺到,冬天是真的不存在的。思念流進心裡,像美麗的雪花飄入兄弟們曾經住過的紅頭髮卡隆家的老房子。那些雪花在看不見卻連綿不斷的風兒吹拂下,繞著窗戶飛舞,或落在窗欞上,或落在門口。貼上密封條或是用舊布頭塞著都不管用,雪花不斷飄落,靜靜地,匯成一條條白線,預備著給人們帶來驚喜。“
真的是翻卷的海浪又兇又猛,在布雷頓角長大的他們總是能看到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