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過年那些事之四:
童年時代,老家雖窮,但過大年卻熱熱鬧鬧,從年前的臘月二十三小年開始,到年後的二月二,幾乎每天都有不同的過法,正月裡親戚們相互走動,家家賓客盈門,歡聲笑語不斷。好吃的,好玩的,更是天天花樣翻新。處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息。
但正月裡最熱鬧的,當屬各路拜年的秧歌隊了。
印象裡最早的秧歌隊,是各村生產隊組織的。節目也和現在廣場舞中的老大媽秧歌隊完全是兩碼事。現在廣場舞的秧歌也就是大媽們飯後去扭扭腰,搖搖扇子,哪有什麼含金量?
而老家的秧歌隊,卻是電影劇組級別的。
首先,演員清一色是生產隊班子們反覆挑選的最美的美女和最帥的帥哥,個個青春靚麗,差一點都不行,沒辦法,各生產隊要進行秧歌會演的,門面這一關必須嚴格。
其次,在表演內容上,也是花樣頻出,每個村都有專門的訓練班子,而演練的各種內容和演員著裝也都絕對保密,專門等到正月初四公社秧歌會演那天,再現場亮出來,然後由上級領導打分,獲得前三名的,縣、公社、大隊、小隊都有獎旗和獎金,然後還有資格被派到全公社各大隊、小隊去巡迴表演,有點現在的“星光大道”、“中國好聲音”等節目的海選的味道,那份榮耀,足夠每個人興奮一年的。
自然,每年的秧歌表演也是村裡每個小夥子、大姑娘對外展示自己的一個絕好機會。容貌出眾的隊員,常常一個正月的秧歌巡迴表演還沒有結束,受人之託的媒人就能踩壞他家的門檻,成就一樁樁好姻緣。
村裡選拔秧歌隊員,是青年們最緊張的時刻,選上了自然歡天喜地,如果誰落選了,那一定是自己不夠格,回到家,不知要難過、窩囊多久。
記得前街的鄰居家周大哥,因個子矮了點,有一年沒有被村秧歌隊選上,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躲到小倉房裡,哭了三天三夜,他爹媽怎麼哄也不行,看著心疼,後來沒辦法,去供銷社買了上好的香菸、點心,拿這些去求生產隊長,隊長又去找秧歌隊長商量,給他謀了個抬大鼓的活,總算進了秧歌隊,一家子那個高興勁兒,就像出了個狀元一樣。
秧歌隊實際上在小年之前就必須組建完畢,然後每天加班加點訓練,大年三十兒也不休息。
我們村秧歌的絕活,是踩高蹺。高蹺的高度通常在半米左右。這可是個絕對的技術活,在腳下綁一個半米長的粗木棍,每天穿著這個“超級高跟鞋”,還要表演搖扇子、扭腰動作,想想都嚇人。
但秧歌隊長老陳大叔為了讓表演更出彩,把這個嚇人的高蹺高度年年再提高,後來達到了驚人的一米二!穿著彩裝的隊員們個個成了“紅巨人”,在全縣的秧歌隊中,絕色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但這種“巨人”實在是不好當的,沒有一個隊員,訓練一整天下來,不摔個鼻青臉腫。但無論摔得多疼,都沒有耍熊、退縮的。只要不摔折胳膊腿,再苦再疼也堅決上。
可能那時,每個人心中,也都有一個明星夢。
我的三個漂亮姐姐,年年是村秧歌隊的主力。父親是秧歌隊的領隊。每年的秧歌表演,都是他們的高光時刻。記得小的時候,年年的秧歌訓練時期,母親每天晚上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就是為訓練摔傷的父親和三個姐姐包傷、抹藥。
正月初四大會演的這天,終於到了!
從這天早晨起,各鄉間小道、大路上密密麻麻都是行人,他們都是趕去看秧歌會演的人們,大家都穿著新年才換上的新衣服,帶著核果、瓜子、點心和其它好吃的,大人揹著孩子,青年扶著老人,絡繹不絕,從四面八方到秧歌會演場地。
有時候,有坐著成隊的馬車的秧歌隊經過,人們就主動站到一邊讓路,還主動熱情地和秧歌隊員們打招呼:
“你們的衣服咋這麼漂亮?是哪個隊的啊?”
“你們是第幾個出場的啊?”
“放心吧,我們都會為你們鼓掌加油!”
會演的場地,通常都在選在公社中學操場,因為,就那個操場大。這裡更是人山人海。工作人員們忙著維持秩序,不許觀眾擠到操場中間去,地小人多,許多人只好爬到操場周圍的樹上去看。
會演終於開始了,隨著歡快的嗩吶和鑼鼓場,各秧歌隊陸續上場,高蹺、旱船、星宿下凡、八仙過海……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嘖嘖稱奇、呼聲陣陣。有的還燃起煙花炮竹助興,熱鬧非凡。
當評委的領導們坐在臺上,認真地觀看、品評、打分。當會演結束,主持的人宣佈前三名名單的時候,鑼鼓聲、炮竹聲又進入一個高潮。
我家所在村的秧歌隊,年年都能進前三名。
接下來的,就是優勝者進各村拜年。隨著誘人的鑼鼓嗩吶聲,我們這些小孩子也跟著秧歌隊跑。
秧歌隊去誰家不去誰家,這是有講究的,頭頭腦腦的家自然要去,富裕的人家也要去,這沒說的,去了就有賞錢。但有的人家,你去了,人家並不高興,因為拿賞錢也是一種負擔。有的人家乾脆給你來個閉門羹,也有的人家,你在院子吹吹打打、又扭又唱地表演了好一陣子,一分錢也沒撈到,大家再灰頭土臉的出來。
後來,生產隊黃了,這種大型秧歌演出,也漸漸消失了,人們過年,少了一分熱鬧。
我上高一那一年,家鄉遇到了罕見的洪災,很多人家顆粒無收,生活陷入困境。
我家的情況也非常糟糕,因為我在縣城讀書,每天都要有現金支出。
不只是我家,周圍村莊凡有在外上學的孩子的家庭,情況都差不多。
這一年,過年也分外冷清,村子炮竹聲都稀稀拉拉。
過完正月十五就要去返學,而學費的難題實實在在擺在面前,爹媽都愁腸百結。
正月初二,鄰村的宋海山大哥來我家串門,宋家有家傳的嗩吶功夫,往常正月裡有秧歌,是他家父子幾個最忙的時候,現在秧歌隊也沒有了,他也閒下來了。
當聽我父母說起我的學費難題時,他一拍大腿:“這個好辦呀!我把他們這些孩子,都組織起來,成立一個秧歌隊,乘著正月去拜年,掙點賞錢學費不就有了!”
父親說:“確是個辦法,可這麼急,能訓出個秧歌隊嗎?”
說幹就幹,訓練僅僅三天,我們這個由幾個老秧歌手帶隊,大多由學生組成的速成秧歌隊就上陣了,我最笨,分到的角色是頂著一個大土偶腦袋,跟在隊伍後面扭動腰身。
首天回家,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了5元錢。個個都興奮導演。
5元錢,對我們來說,完全是一筆鉅款!可以支撐一個窮孩子在縣城一個星期的吃住費用了。
當我拿著這錢回家,把好訊息告訴父母時,他們並沒有我想象的興奮,父親問我:“你們宋大哥把這些給賞錢的人家記下來了嗎?”
我很奇怪:“這還要記嗎?”
父親說:“家家都受災,這麼困難,可家粗都拿賞錢給你們,你們還真以為是你們表演得好掙來的?”
我恍然大悟,瞬間熱淚盈眶。
父親說:“算了,你們也別記了,等你們長大了,別忘了這些鄉里鄉親就行啊。”
有了扭秧歌“掙”的錢,我和左右村裡外出求學的孩子,順利度過了那最難的一年。
又有多年過去了,我們其中的很多人,都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每年聚會的時候,我們還談起那年的奇特秧歌隊,還有那份家鄉父老沉甸甸的愛,常常說著說著,依然熱淚盈眶。
只是,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