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崑曲《長生殿》是中國古代戲劇作品的代表作之一，從問世以來，關於《長生殿》的研究就從來沒有中斷過，尤其是作者洪昇撰寫的《例言》和《自序》更是成為研究《長生殿》的重要參考資料。然而，在幾百年的研究過程中，人們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兩篇作者親筆所書的序言在對《長生殿》的定位上存在著非常明顯的區別，本文將試圖透過這種區別，來探尋作者洪昇的心路歷程。
如果你認真地對《例言》和《自序》進行比較，就會發現，雖然兩文出自同一支筆，其差異還是多於相同。兩文唯一的相同點就是肯定《長生殿》是以《長恨歌》為藍本的一部高雅作品。
史載楊妃多汙亂事。予撰此劇，止按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為之。而中間點染處，多采《天寶遺事》《楊妃全傳》。若一涉穢跡，恐妨風教，絕不闌人，覽者有以知予之志也。——《例言》
餘覽白樂天《長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劇，輒作數日惡。……因斷章取義，借天寶遺事，綴成此劇。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非曰匿瑕，亦要諸詩人忠厚之旨云爾。
——《自序》
然而，《自序》話峰一轉，提出了《例言》中從未涉及的觀點，而這種觀點與《長生殿》的劇情多少有些背離。
然而樂極哀來，垂戒來世，意即寓焉。且古今來逞侈心而窮人慾，禍隨敗之，未有不悔者也。……雙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清夜聞鍾，夫亦可以遽然夢覺矣。
“樂極哀來，垂戒來世”“情緣總歸虛幻”這些稍顯消極的情緒與《例言》中透露出的春風得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後又念情之所鍾，在帝王家罕有……樂人請是本演習，遂傳於時。蓋經十餘年，三易稿而始成，予可謂樂此不疲矣。
棠村（梁清標）相國嘗稱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世以為知言。予自惟文采不逮臨川，而恪守韻調，罔敢稍有逾越。
是書義取崇雅，情在寫真。
面對著同一作品，同一支筆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差別呢？答案就在時間。
《例言》，是為吳子批評本《長生殿》所作，當為康熙二十七年到康熙二十八年間，即《長生殿》公演到長生殿案件發生這段時間內，這在業界沒有異議。而《自序》的寫作時間卻存在著比較大的分歧。按《自序》中的落款為：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題於孤嶼草堂。康熙己未即康熙十九年，而《長生殿》成稿於康熙二十七年。作者怎麼能在作品完成前八年事先寫下序言呢？學界有一種觀點，這個康熙十九年的自序是《長生殿》的前身《舞霓裳》的《自序》。其實這也是不可能的，先不說作者會將一部戲的初稿的序言作為其成名作品序言的荒唐邏輯。就是看《自序》的背景就看出此篇《序言》絕非是康熙十九年所寫，我們注意到落款的後面幾個字：題於孤嶼草堂。 “孤嶼草堂”即為“稗畦草堂” ，是洪昇的祖父洪吉臣於明萬曆年間在孤嶼修建的一個別業。但一直處於年久失修，洪昇年輕時並未在此居住過，此後洪昇一直客居北京，洪昇真正住進了孤嶼草堂那是在長生殿案件後，洪昇出獄後，經歷了盤山逃禪後回到家鄉後，面對著家破人亡的慘象後。洪昇長女洪之則在康熙三十三年為《吳吳山三婦評〈牡丹亭還魂記〉》所作之跋中有著清晰的記載：“今大人歸裡，將於孤嶼築稗畦草堂，為吟嘯之地”。另外，此《自序》是為洪昇的“稗畦草堂本”《長生殿》作序，草堂本開刻的時間在康熙三十四年左右，因此，這個《自序》也只能是這一時期的產物。（關於“孤嶼草堂”及“草堂本”的論證均源自土默熱老師的文章《從稗畦草堂本〈長生殿〉自序看洪昇創作《紅樓夢》的過程及旨趣》，本文只做了一些文字上的整理，本人不敢貪天之功，特此說明）明明不是“己未”年所寫，作者為什麼偏偏要執意這樣說呢？土默熱老師在《從稗畦草堂本〈長生殿〉自序看洪昇創作《紅樓夢》的過程及旨趣》一文中有詳盡的分析，大家可自去查詢。
這樣，我們就基本搞清楚了兩篇序言的大致時間了。
《例言》作於康熙二十七到二十八年間，《自序》作於康熙三十四年左右。兩者相差了大約六、七年，那麼在這六、七年間，作者洪昇又經歷了什麼呢？這些經歷又是怎樣影響兩篇序言的呢？
先說《例言》的背景。《長生殿》於康熙二十七殺青，一經公演便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上至王宮下至戲院茶樓，非此劇不演，康熙爺親自為此劇確定賞格。形成了“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盛景。作為《長生殿》作者，洪昇歷經十年艱辛，終於得到回報，他當然是欣喜若狂。這種情緒也自然地流露出他為友人評點本寫的《例言》之中。
“予自惟文采不逮臨川，而恪守韻調，罔敢稍有逾越。”表面上是謙遜之詞，內心裡卻藏不住那份小驕傲，潛臺詞就是人們都拿我比附大戲劇家湯顯祖啦。
這篇《例言》也是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洪昇此時心境。
但這樣的好心情卻沒能持久，在《長生殿》公演的第二年，康熙二十八年秋就爆發了震驚全國的長生殿案件，趙執信和洪昇等人因在國喪期間組織聚演《長生殿》而被康熙處罰，洪昇被關進大牢，並且被取消國子監生的資格，永遠斷絕了仕途。雖說洪昇很快被放出來，但長生殿案件給他帶來的傷害卻是揮之不去的。康熙三十一年，出獄後的洪昇來到盤山，甚至想以逃禪來度過下半生。雖然最後在盤山寺主持智樸和尚的勸說下放棄了逃禪，但心靈的創傷仍是難以撫平。就這樣回到家鄉面對破敗的家園，洪昇選擇了孤嶼草堂作為棲息之地。
洪昇來到孤嶼草堂撰寫《自序》時正是帶著這種傷感的情緒，這與撰寫《例言》時的心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自序》中的“樂極哀來”更像是對自身遭遇的反思。從最初的演出成功的驚喜到長生殿案件帶來的苦難的悲喜轉換就在一瞬間。“逞侈心而窮人慾，禍隨敗之”正是對洪昇本人這段遭遇的真實詮釋。過分地渲染“情緣總歸虛幻”其實並不符合其創作《長生殿》的初衷。誠然，《長生殿》確實按照史實描寫了楊貴妃馬嵬遇難之禍，然而，作者卻又利用整個劇的一半篇幅去打造一個從鬼魂到神仙的楊妃是如何踐行前盟，最後在天上涅槃重生的感人故事。洪昇在《自序》中所透露出來的這種悲觀情緒正是他本人經過人生最慘痛的經歷後所發出的呻吟。這種心境的改變也潛移默化地導致他本人重新定位他的《長生殿》，也許他本人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自序》卻暴露了他內心深處的情感。
說到洪昇晚年，我們就不得不提一下土默熱紅學的研究成果，在孤嶼草堂，洪昇還創作了另一部文學鉅著，長篇小說《紅樓夢》。這部人間悲劇，也正是洪昇經歷長生殿案件後對人生所作出的新的感受。我們注意到，我們前面所分析的《自序》中所表現的內容原封不動地寫到《紅樓夢》之中。請看《紅樓夢》第一回，一僧一道對石兄所說的一番話：
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洪昇在《序言》中要用《長生殿》來“垂戒來世”，二仙師這段話不也是對石兄的勸誡嗎？“樂極悲生”簡直就是照抄《序言》“樂極哀來”；“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也正是緊扣《序言》中“夢覺”的思想。而在【枉凝眉】中的“心事終虛化”與《序言》的“情緣總歸虛幻”毫無二致。
古人云詩言志，這句話同樣適用於其他體裁的文學作品。從《例言》到《自序》再到《紅樓夢》。作者洪昇的在這期間經歷及心路歷程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們透過這方面的探尋，有助於進一步瞭解洪昇的心路歷程，從而深刻理解《長生殿》和《紅樓夢》這兩部優秀文學作品主題。
附錄1：長生殿《例言》
憶與嚴十定隅坐皋園，談及天元、天寶間事，偶感李白之遇，作《沉香亭》傳奇。尋客燕臺，亡友毛玉斯謂排場近熟，因去李白，人李泌輔肅宗中興，更名《舞霓裳》，優伶皆久習之。後又念情之所鍾，在帝王家罕有，馬嵬之變，已違夙誓，而唐人有玉妃歸蓬萊仙院、明皇遊月宮之說，因合用之，專寫釵合情緣，以《長生殿》題名，諸同人頗賞之。樂人請是本演習，遂傳於時。蓋經十餘年，三易稿而始成，予可謂樂此不疲矣。
史載楊妃多汙亂事。予撰此劇，止按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為之。而中間點染處，多采《天寶遺事》、《楊妃全傳》。若一涉穢跡，恐妨風教，絕不闌人，覽者有以知予之志也。今載《長恨歌、傳》，以表所由，其楊妃本傳、外傳及《天寶遺事》諸書，既不便刪削，故概置不錄焉。 棠村（梁清標）相國嘗稱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世以為知言。予自惟文采不逮臨川，而恪守韻調，罔敢稍有逾越。蓋姑蘇徐靈昭氏（名麟）為今之周郎，嘗論撰《九宮新譜》，予與之審音協律，無一字不慎也。
曩作《鬧高唐》、《孝節坊》諸劇，皆友人吳子舒鳧（名儀一，又名人）為予評點。今《長生殿》行世，伶人苦於繁長難演，競為傖輩妄加節改，關目都廢。吳子憤之，效《墨憨十四種》，更定二十八折，而以虢國、梅妃別為饒戲兩劇，確當不易。且全本得其論文，發予意所涵蘊者實多。分兩日唱演殊快。取簡便，當覓吳本教習，勿為傖誤可耳。是書義取崇雅，情在寫真。近唱演家改換有必不可從者，如增虢國承寵、楊妃忿爭一段，作三家村婦醜態，既失蘊藉，尤不耐觀。
附錄二：
長生殿《自序》 餘覽白樂天《長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劇，輒作數日惡。南曲《驚鴻》一記，未免涉穢。從來傳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而近乃子虛烏有，動寫情詞贈答，數見不鮮，兼乖典則。因斷章取義，借天寶遺事，綴成此劇。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非曰匿瑕，亦要諸詩人忠厚之旨云爾。然而樂極哀來，垂戒來世，意即寓焉。且古今來逞侈心而窮人慾，禍隨敗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環傾國，卒至隕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極。苟非怨艾之深，尚何證仙之與有。孔子刪《書》而錄《秦誓》，嘉其敗而能悔，殆若是歟？第曲終難於奏雅，稍借月宮足成之。要之廣寒聽曲之時，即遊仙上升之日。雙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清夜聞鍾，夫亦可以遽然夢覺矣。 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題於孤嶼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