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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呢?不寫?究竟為什麼感到困難?”

這是張兆和1961年7月23日寫給丈夫沈從文信裡的一句話,這封信也是《從文家書》的最後一封。她的這封信洋洋灑灑千言,目的只有一個:勸說文豪丈夫重新提筆創作。

以往,每次接到三姐,即張兆和的信,沈從文都會激動地立即回信,可這次,已許久沒收到妻子來信的沈從文卻在收到這封信後遲遲未提筆回信。

沈從文直到死都沒有告訴妻子:自己為何對再寫作感到困難,也因為他從未開口說,張兆和到死都未能真正理解他。

同樣不能理解沈從文之封筆的,還有沈從文的讀者。他們和張兆和一樣,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不明白,當初為尋求個人出路,他可以在大量流鼻血的情況下日夜寫作,可如今,所有人,包括黨都在關心他創作,他卻“能寫而不寫”。

晚年沈從文

在張兆和和世人眼裡,一個把寫作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文學家,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真的為了幾句批評而永遠封筆的。

也因為不理解,張兆和在那天的信裡似激將一般地質問沈從文道:

“你說你不是寫不出,而是不願寫,被批評家嚇怕了?但是文藝創作不能沒有文藝批評,文藝應當容許批評,也容許反批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正是鼓勵大家多發議論,用各種不同樣式風格表現生活,文化藝術才能發展繁榮。”

說完這番話後,張兆和還在信裡補充道:

“說是人家要批評,我(你)就不寫,這是非常消極的態度。”

張兆和信裡提到的“人家的批評”,說的是1948年2月10日,文豪郭沫若批判沈從文等文學家的文章《斥反動文藝》。郭沫若在這篇文章裡,將沈從文的文字形容為:“作文字上的裸體畫,作文字上的春宮圖”。自此後,沈從文便背上了“桃紅色作家代表”的帽子。

正是這頂帽子,導致了沈從文後來的重重劫難。期間,就連他所執教的北大也貼出了“打倒沈從文”的標語。

那段時期,無疑是沈從文一生最悲慘的時期,事發不久的1949年初,他第一次嘗試自殺。第一次自殺時,沈從文將手伸到了電線插頭上,可這次自殺因兒子發現並及時拔掉電源而失敗。

距離這次自殺不久後的當年3月28日,沈從文再次自殺了,這次他將自己一人鎖在屋裡用刀片割開了手動脈和脖子的血管,為了能讓自己不被救,他還喝了一些煤油。

這一次,沈從文再次被救,這次救他的是妻子張兆和和兒子,當他們破窗而入時,沈從文已經鮮血四濺。

經歷這兩次自殺後,活過來的沈從文精神便有些不好了,也是自此後,他決定永遠封筆,不再從事文學創作。

後來的沈從文離開了北大國文系的教學崗位,轉而進入了北平歷史博物館任職。之後,他便將全部的心力用在了文物研究上,就在張兆和寫勸誡信前的一年,即1960年,他剛剛發表完了《龍鳳研究》等等關於文物研究的文章。

這些文章還是文章,但它們和後來沈從文歷時15年完成的《中國服飾研究》一書一樣,已完全不屬於文學創作的範疇。

也正是因為發現沈從文的這些文章全與文學無關,張兆和才會專程寫這樣一封信對他進行勸諫。張兆和知道,文學對於沈從文而言,就是命根子。任何時候,她都比任何人更懂得沈從文封筆意味著什麼。

張兆和、沈從文全家

只是,張兆和終究不懂沈從文,這種不懂,促使她在信裡用了大量的筆墨去勸諫丈夫重新創作。

為了勸諫他,她將如今國家社會對他的種種優待也講了出來,她說:

“如今黨那樣關心創作,給作家各方面的幫助鼓勵,安排創作條件,你能寫而不寫,老是為王瑤這樣的所謂批評家而嘀咕不完,我覺得你是對自己沒有正確的估計。”

因為怕自己說的這些還不夠直接,於是,她乾脆直截了當地接著寫道:

“我希望你能在青島多住些時,一則因為今夏北京奇熱,夜晚蚊蚋多,睡不好覺,二則能在青島寫一篇或兩篇小文章, 也不辜負作協為你安排種種的一番好意。”

張兆和的言外之意很簡單:黨、作協等等如此對你報以期望,你可不能辜負他們的好意。所以,不管怎麼說,你也得寫一兩篇文章出來,小文章也行。

張兆和性格素來淡然,可在丈夫寫作與否的事情上,她卻多少顯出了“強人所難”的意味。但她的“強人”,實際上,恰是她愛丈夫的一種表現,她在內心深處希望丈夫重新拿起筆創作。畢竟,她深深懂得:丈夫在文學上的天賦,幾乎無人能比,這樣的天才作家封筆,對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是極大的損失。

但在勸說丈夫提筆創作時,她也換位替丈夫思考到了封筆很久的人再創作的困難。她甚至還為這些可能的“困難”,專門寫了一段文字,她說:

“不能說(再創作)沒有困難,創作這種複雜的活動,主觀方面,客觀方面原因都有,重要在於能排除困難,從創作實踐中一步步來提高,不寫,空發議論是留不下好作品來的。”

她還自覺“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丈夫死活不肯再創作的緣由,她說:

“你至少在創作上已信心不大,因此舉足彷徨無所適從。”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去,沈從文當是最不可能在創作上“信心不大”的,要知道,他可是一生被兩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啊,若非因為辭世早,他定會是中國第一位拿下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老年的沈從文與張兆和

實際,過往的創作中,大量的優秀作品的問世,如《邊城》等的成功,早已讓他確信自己文筆的卓越。所以,他是最不可能在創作上信心不大的。

一個執著於文學,將文學看作和生命一樣重要的人突然放棄文學,絕不會是因為任何外在的原因,而只可能因為文學本身。

“他封筆只因為,在他那個年代,文學已經失去了獨立性,文學不再是單純文學,而變成了政治的傳聲筒。”

南珊這句話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他認為:沈從文之所以放棄他摯愛的文學,全因為文學已經變樣了。所以,他認為,沈從文此時的放棄,不是放棄,恰是他對文學的尊重的體現。

南珊的這種認為和一位名叫高爾泰的美學家一致,這位美學家曾說:

“美是自由的象徵,文學也一樣,文學也是自由的象徵,失去了獨立性和自由的文學就不再是文學, 是道具 , 給時代造某種聲勢, 是文獻, 讓後人從中查詢歷史,但它不再是文學。”

更進一步闡述南珊關於沈從文封筆的緣由說則是,他認為:在他決定封筆的那個年代,文學已死,既然它已死,又何來再創作說呢?

實際上,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裡,文學確實曾和政治密不可分,不僅文學創作如此,文學研究也是如此。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去,這絕對是文壇的怪現象,但這種“怪”,在沈從文決定封筆的那個年代,真的是“常態”。

也因為是“常態”,一直和沈從文在一起的張兆和甚至也認為“那樣才是主流”。也正是基於這種認定,在那封勸諫信裡,張兆和在信的末尾提筆寫道:

“最近我看到希克梅特在《蘇聯婦女》上發表首詩,這詩不脛而走,到處傳誦,在日本反美日協定上起很大宣傳作用,這樣的詩,能在和平運動直接起這樣大的作用,感人至深,我覺得,就是最好的詩。”

張兆和甚至還將那首當時大火且她也認為“最好”的詩摘抄在了這封勸誡信裡,這首詩名為《一個死去了的廣島小姑娘》,聽詩名便知道,這首詩是在二戰時日本廣島核戰背景下創作的一首詩,以下便是這首詩的節選:

“就是十多年前死在廣島的,那年我才七歲,現在我還是七歲,死了的孩子是不會長大的。先是頭髮燒著了,後來眼睛也焦了,完了,我就變成了一堆灰,灰也給風吹跑了。”

這首詩顯然帶著濃重的政治色彩,相比沈從文眼裡的真正的文學作品,它與時代、與政治契合得非常嚴密。

“能寫出這樣詩的詩人有多麼寬闊博大的胸襟啊!寫出這樣的詩,我覺得無愧於革命詩人和平戰土的稱號。我們應當有這樣的詩人和作家(包括你在內)。寫出這樣作品,是人類的驕傲。你說呢?”

張兆和寫下這些的目的都只是為了勸諫沈從文再提筆創作,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說服他,她並不知道:這些方式,只會讓他更加地沒有創作的衝動。

張兆和與沈從文

沈從文對文學有多敬重,他對這類政治色彩濃重的所謂“文學作品”就有多厭惡。

可惜,張兆和一直沒有看懂丈夫,她看不懂他,實際上多少是因為,她並沒有那麼認真地分析過丈夫的作品、信件等等。實際,在張兆和給沈從文寫這封信的當年,沈從文就在給她的一封信裡提及了文學創作,他在信裡提到了自己對當時的一個“政治+文學”作品,即《紅旗飄飄》的種種看法。他說:

“我們《紅旗飄飄》文章有的是不同動人事件,可是很多卻寫得並不動人,且多相同,重點放在戰鬥過程上,表現方法又彼此受影響,十分近似,不會寫!還是要學會它(《戰爭與和平》)。”

很顯然,沈從文這話是在批評這些文章是“為寫而寫”,所以它們往往“並不動人”。真正文學作品顯然不能是“為寫而寫”,而應該是真正的創作。

在這封幾千字的長信裡,沈從文溫婉地告訴張兆和:她的文學修養等還遠遠不夠。至於“不夠”到何種程度,沈從文沒有明說,實際上,根據後來的種種,我們不得不承認:當時的張兆和和沈從文雖是夫妻,也都從文,但兩人在文學上的差距卻是極大的。可以肯定地說:張兆和的文學各方面素養,甚至還沒有到能完全欣賞沈從文作品的程度。

從來,高處能看清低處,可低處卻總是不能看到高處。所以,張兆和對於這種種並不知情,她自然也不能完全看懂比她層級更高的沈從文。

沈從文迫切希望有人能懂他,他也多少覺得:若張兆和在文學等等各方面更進一步,她定能更多地看懂自己。但他顯然不能明說,所以,他只能在信裡用很委婉地方式提醒她“要做好手頭的編輯工作,需要更多地去提高自身文學素養”。

關於如何提高自身的各方面素養,沈從文也在信裡給出了建議,他對妻子說:

“如能仔細認真讀一百種書,真的用一年時間來共同讀一百本書,結果你們必然會覺得工作便利得多!對作者幫助也大得多!有些描寫方法,安排,組織,表現技巧,乍看作者總是不太費力,卻有極好效果……”

在1961年初的另一封信裡,沈從文用了大量的筆墨去和妻子談文學創作,如今看去,這些信實際並非完全意義上的溝通交流,實際是他在努力啟發妻子。

可惜的是,沈從文在信裡提到的那些作品,張兆和並未全部看完,她對於信裡的內容甚至也未有太多在意。

張兆和寫完這封勸諫信後,沈從文寫給她的信越來越少了,在現存的信件裡,這封是世人能找到的“他們的最後一封信”。此後的兩人為何再未有信件留下來?是沒有再寫?還是寫了沒被留下來?

這些問題的答案已經不得而知了。世人只知,收到妻子這封勸諫信後的沈從文沉默了很多天,他看起來甚至很有些抑鬱。

破天荒地,他最終沒有就此事給妻子回信,這種反常僅僅因為:他封筆的緣由,恰藏在妻子勸說他的那些話裡,只是她不自知罷了!

沈從文認為,即便自己解釋了,以那些話來勸說自己的妻子也不會懂他。如此,倒不如不說。

此後餘生裡,沈從文再未提筆創作過文學作品。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太晚了!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可嘆,只有到了此時,張兆和才真正懂了沈從文,只可惜,此時的沈從文已經不在了,沒人知道:她的懂,他是否曾接收到……

這樣的結局,大抵如沈從文在《邊城》裡的結尾那段話:

“可是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青年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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