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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鑑》,所謂風月,即情愛。紅樓大旨談情,實際談論的便是風月之事。補天之石動了凡心,嚮往紅塵中的富貴與風月;神瑛侍者凡心偶熾,要下凡歷劫;絳珠草幻化成人體,要到人間報甘露之恩,可以說,都是受風月所驅。

在紅樓夢中,神仙有神仙的風月,俗人有俗人的風月,風月鑑一體兩面,正面照是本我,反面照是超我,是要快樂而死,還是要痛苦而生,情感與理智的矛盾,便是一個人自我的矛盾。它可以催生出邪惡,也可以幻化出美好,是生存還是死亡,賈府眾生演繹了一個哲學命題。

整部小說中多處提到“風月”二字,但點睛之筆則濃縮在一個人身上,此人便是書中的一個小人物賈瑞。

賈瑞的出現很突然,我們當然可以理解為,作者塑造賈瑞是為了從一個層面來體現大人物王熙鳳的狠毒,但如果僅僅停留在物象的表層,並不能更好的理解作者“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寫作深意。

風月寶鑑在全書僅出現過一次就用在了賈瑞身上,這足以說明賈瑞之死並不是空穴來風。結合後續情節,馬上便出現了秦可卿之死,林如海之死,秦鍾之死,金釧之死等等,賈瑞似乎打開了埋葬賈府的潘多拉盒,成為全書一個寓言式的人物。

湯顯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它可以主導生亦可至人於死,賈瑞便是如此。作者在寫賈瑞時也毫不留情,將一個赤祼祼的好色之徒,他的無恥與愚蠢幾乎寫盡了。

從見到王熙鳳那一刻,他便色迷心竅了。在語言上不斷地挑逗鳳姐,在鳳姐的警告之下,依舊不能醒悟,鳳姐只好給他下套,捱了一夜凍還不知悔改,還要再尋求二進宮,鳳姐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二設圈套,徹底將賈瑞整病了。

這一病便臥床不起,正在生死攸關之際,一根救命稻草出現了。跛足道人給了他一面鏡子,便是風月寶鑑。他的人生面臨兩種選擇,照反面痛苦而生,照正面快樂至死,這是情感與理智的抉擇,也是超我與本我的較量,是理智戰勝情感,還是本我衝破超我,取決於賈瑞的生存意志。可惜的是,他的生存意志屈服於他的性本能,他選擇了“安樂死”。

弗洛依德證明,性本能的衝動固執地指向了快樂,這種快樂帶有某種不顧一切地放肆,而文明社會無法容忍性本能的自由放縱。在“存天理,滅人慾”的道德理想下,賈瑞的本我必定會受到現實的懲罰,最終將自我毀滅。

賈瑞之死為紅樓夢定了一個悲劇的基調,給全部故事設下了一個相對照的尺度,也成為賈府眾生的參照物,縱慾的結果就是自我毀滅。

如果說賈瑞死於性本能,那麼秦可卿便是死於性道德。秦可卿無故生病,從病情的描述看,“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痠軟”,這與賈瑞的症狀“口中無滋味,腳下如棉,眼中似醋,黑夜作燒,白晝常倦······”,如出一轍,說白了,都是相思之症,由情所致。

所有幫她看病的醫生都說不準病因,倒是她自己一針見血地說出病因,“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我這病不過是捱日子”。她將病因歸結於自己的命運,一個營繕朗的女兒能夠嫁入如日中天的賈府,還要對命運發出感嘆,可見她在寧府的生活並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樣完美 。

相反,在她的命運之中,在看不見的黑暗之中還有著一隻無形的手在擺弄著她,這隻黑暗之手便是她的公公賈珍。賈敬作為寧府的掌門人,早已斷絕紅塵,常年住在道觀,對於家中之事一概不過問,一心想著做天外飛仙。

那麼在寧府裡,用冷子興的話來說,賈珍差不多“把寧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敢來管他的人”;用柳湘蓮的話總結就是,“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乾淨。”

作者寫賈珍之色,沒有像賈瑞那樣寫得赤祼祼,而是點到為止。家奴焦大一句“每日家偷雞摸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寧府的小廝們便嚇得“魂飛魄喪”,鳳姐和賈蓉則裝作聽不見,這從側面說明,焦大所言全是事實。

換句話說,秦可卿與公公賈珍爬灰,透過寧府小廝、鳳姐和賈蓉的表現,足以說明此事在寧榮二府早已是一個半公開的秘密。秦可卿口中所言,“我這病不過是捱日子”,此句一語雙關,身病與心病同行,當心病被昭告天下,也就是身病結束之時。

所以,秦可卿感嘆命運,感嘆於自己受制於賈珍的淫威之下而無能為力。因此,她說“治得病,治不得命”,無法治癒的命運,唯有死才是解脫。當她的不倫之愛成為眾矢之的時,便是她的生命終結之時。

我們無法追述秦可卿如何“淫喪天香樓”,但至少可以推斷,秦可卿死於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違背了性道德原則,其結局也是自我的毀滅。

賈瑞之死、秦可卿之死,都是風月寶鑑的正面之鑑,即快樂至死那麼那些照反面的人如何了呢?典型人物便是薛寶釵。

林黛玉有不足之症整日吃藥,薛寶釵也有病,天生熱毒,需要吃冷香丸。所謂的“熱毒”實是運用了隱喻,實指少女之情,那冷香丸說白了就是用來遏制情慾的藥丸。林黛玉吃藥治得是身病,而薛寶釵吃藥治得是心病。

作者並沒有遏制林黛玉在情慾方面的發展,但也沒有發展到如才子佳人小說那般放縱,而是有所節制,這種節制一方面來自於她本人的認知,一方面來自於現實的壓力。而薛寶釵的情慾卻完全被節制了,她對賈寶玉果真沒有少女之愛嗎?一些蛛絲馬跡還是有的,比如探望被打的寶玉時也曾臉紅過,再比如寶玉盯著她的胳膊看時,也曾羞怯過,再者有事沒事總愛往怡紅院跑,甚至可以坐在寶玉床邊繡鴛鴦。但是,全賈府的人為什麼不說將來配寶二爺的準是薛姑娘呢?

原因就在冷香丸裡,此藥所節制的就是人的情慾,所以薛寶釵在賈府所有的表現幾乎都是理性的,她從沒像林黛玉那樣使過小性兒。她所做之事、所寫之詩、所言之處,都證明她是社會道德規範的標杆,完全符合超我的要求,本我早已被冷香丸扼殺在了搖籃裡。

因此,儘管她的世界枯燥乏味、沒有情趣,但她活得並不矛盾,沒有自我的煩惱。這種教科書級的人物,很容易成為別人崇拜的物件,再加上她八面玲瓏的處事方式,在賈府的人中,她更像一個精神領袖,而不只是一個遠道而來的“薛姑娘”。

沒有本我的人生痛苦與否,冷暖自知。她得到了一個空殼的世界,俗世的紅塵中遍f地是這樣的軀體,冷漠地活著,在痛苦中走完生命的旅程。

綜上所述,透過賈瑞、秦可卿、薛寶釵三個人的命運結局,看到了風月寶鑑的一體兩面,人生不論正照反照,都有喜有憂,或許賈寶玉提供了另外一個版本的人生,這或許是曹雪芹對自己人生最好的總結,如那塊補天之石,在享受過人間的富貴與風月之後,歸於平靜,迴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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