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味道(五)
去年寫過年的味道,居然沒有寫完就停下了,想想假期自己並沒有做什麼事,總是懶散的結果。轉眼一年過去,學校又放寒假了,又有了閒暇,再接著去年的思緒寫,就需要“考古”,又怎麼可能?去年的思緒早被風吹得不知去向,激情似乎也減少了。由此看來,做任何事都要有一個好習慣,不能拖沓,最好是一鼓作氣,恰如曹劌論戰所敘。好在自己只是回顧往事,少年記憶總好於今天,仍可寫下舊時場景。
放假幾日,年味又漸重起來,又感覺到了社會上準備過年的氣息,如此,就續寫過年的味道吧。
除夕的上午,人們大多還在忙碌,作迎春最後的準備工作,要一切準備停當,可見人們心裡對大年初一的重視,這誠然是年節的氣氛,但只能算農村唱大戲開戲前的鑼鼓序幕,待到中午一過,那過年的大幕就緩緩拉開了。
按內容說,是要將年二十四已經大掃除過的院子內外重新再掃一遍,這有必要,數日的忙碌院子總不可能保持整潔狀態——初五前不允許再掃地,此後,各家各戶都同步調地呈現出了整潔清新的氣象;接著就是貼春聯,貼春聯算是過年的“點睛”之作,一旦那大紅的春聯貼上門楣,喜慶的氣氛立馬就被烘托出來了,一時間,整條街道、整個村莊,都瀰漫出溫暖的氣息。大紅,是中國人的喜慶之色,其色調的暖意不只是在外觀上,更多的則是給人心房帶來的溫暖與喜悅。
那時的春聯都是自己寫的,一經貼出,評評者不斷,而字好往往就成學問的象徵,一個村莊,總有幾個高手,義務寫春聯。堂爺爺的毛筆字真好啊,全隊的春聯均出自於堂爺爺之手,閱字多矣,堂爺爺無異於民間書法家。真是不好意思,自己雖是工科出身,好歹也能算半個讀書人,好歹是因讀書而走出鄉村的人,可就是拿不起毛筆。說起來,少年時代不知寫過多少毛筆字,大楷、小楷、出專欄,但從不知世上有法帖這回事,也就沒有師法古人的經歷,因而至今寫不好毛筆字,對此不免心下含羞。
此時,人們已經在正堂屋中掛好了祖宗的“牌位卷軸”,卷軸前是黃紙書寫的供奉歷代宗親的字樣與長條香案。牌位卷軸兩側有對聯,通常是具有傳家意義和追遠意義的字句,比如:詩書處世,耕讀傳家;祖宗功德大,子孫孝思長等。我所見“耕讀傳家”的字樣最多,不但用於堂屋卷軸,還用於街門。這反映了“耕讀”在中國社會中的地位,長期以來,中國是農耕社會,農業耕作是務本,讀書人也出自“農耕”之家(您別懷疑這一點),故而“耕讀傳家”是質樸、勤勞、持久的象徵。
我們隊裡基本是同一家族,各家所掛祖宗的牌位卷軸都基於同一藍本——正是由於該藍本的存在,我們才有追遠的物件。文革破四舊,“祖宗卷軸”差一點被付之一炬,是機智的堂爺爺將“祖宗牌位”儲存了下來,算是慶幸。樹有根,水有源,世人誰能忘卻根本?看史書就知道,中國人最重視的是祭祀,“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祭祀是中國人的精神支柱,這其實也是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內涵,是中國傳承最久的宗教,在中國兩千多年的卷帙浩繁的典籍中、在歷代修撰的地方史志中,祀典與祭祀事件都是被記載的最重要的內容。因此,對於文化和傳統上的變革,一定要有延續性和漸變性,任何衝動性的壯舉都是需要思忖的。
當一切準備妥當,各家的大人就要帶著孩子們到自家的祖墳獻祭,上香、燒紙錢、放響炮、跪拜、恭請祖宗回家過年——感念祖宗,慎終追遠。跪拜是動作,恭請祖宗回家過年的話是一定要大聲說出來的,一如生時,這是心願的表達。由此看來,中國人所創造出的幽冥世界算是不錯的發明,因為祖宗不但可以在冥冥之中保佑子孫、庇護後人,還可在年節回家看子孫,仍可聽到子孫說話——中國人“天人感應”的認識論或接近於未知的世界?這與西方世界是不同的,西方世界過世的人要經過末日審判,然後可以進天堂,但沒聽說過上天堂後仍可回家。
或以為,迷信乎?非也!《禮論》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敬愛之至矣……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狀乎無形影,然而成文。”“文”者,禮也!“禮者,謹以治生死者也。”子孫後代對自己的先人表達思慕緬懷之情,忠信敬愛之意,恰如先人在日,不正是人倫表達的具體形式嗎?
由此看來,中國人的精神層面更重視親情、更重視人間,這也是中國人“入世”哲學一直佔據主導地位的體現。
除夕的餃子就是標準的年夜飯了,任何珍饈都超不過餃子的地位。有人說,餃子是“交子”的諧音,即是說,交子時的時候要吃餃子。按這種解釋,餃子真是除舊歲、迎新年的不二之選。我們小的時候,餃子還稱為“扁食”,現在“扁食”的稱謂已經很少了,代之的是通行的稱呼“餃子”。
餃子出鍋,先盛三碗放於香案之上,恭恭敬敬地請祖先首先享用。在此之前,香案上已經擺放好了肉食與瓜果等供品。祭拜的儀式是上香、跪拜、念祝詞,整把的香,恭敬點燃,於旺盛的香火之中,自己的祈願就與先人的神靈獲得了溝通。此儀式一般由女主人完成。
既然是祭拜,氣氛當然是嚴肅的,此時不會有人亂說話,孩子們似乎也變得格外聽話。這種嚴肅的氣氛,無形中讓人們把除夕看作了年節最重要的時間點。在更遠的時代,外出的人們一般要在臘月二十三之前趕回家(姑娘出嫁,二十三小年夜與大年三十必須在婆家過年),現在,人們心理上至遲要在除夕夜趕回家,只有除夕夜趕回了家,才算是趕上了過年,這種共識,或許就與除夕的祭祀有關?至少是文化影響的遺存吧。
祭祀完畢,那種嚴肅的氣氛立馬就煙消雲散了,代之於輕鬆、喜悅、溫馨的氣氛。於是,人們端起餃子,很有滋味地吃起來,一碗、兩碗,可以盡興地飽餐。平時原本就很少有吃餃子的機會,現在全家能聚在一起,盡興享受,當然是不必言說得滿意與幸福,自然讓人們感覺出除夕夜的重要。
吃完餃子,還有一項重要的內容,謂之 “安神”。所謂“安神”,就是吃過除夕晚飯之後、所有為迎接第二天過年的細節工作都準備完畢後,要再度“上香”,祭拜各路神仙。中國的神仙實在是太多了,灶神、門神、火神……神仙都有超自然的力量,都得罪不起,敬神,忘了誰都不行,這就需要給各路神仙立個牌位,為簡便計,就立個“全神之位”,具體辦法是,用杏黃紙一張,上寫:供奉天地三界十方萬靈全神之位。如此可也,心到神知。
晚飯前的祭拜是祭祀祖先,晚飯後的祭祀是祭祀神仙,由此可見,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儘管神仙地位尊貴,祖先還是要比神仙重要。上香“安神”之後,各家就要插上街門,門後置一根長長的木棍,鄰居間不再能相互串門。
中原的除夕夜,祭祀氣氛是如此的濃重!是如此地慎重其事!
我感覺到了所見各種儀式在規範社會秩序方面的作用,不只是慶祝新年。
以前說過,農村是熟人社會,街門永遠敞開,進誰家都沒有敲門一說——影視作品中常見的敲門鏡頭是缺乏生活,去任意一家院子裡拿個工具使用,未必需要打招呼獲得同意,就如自家的一般,但除夕夜鄰居間不串門卻互相遵守。所以,除夕夜是歡娛的,是肅穆的,是安靜的——但安靜只限於前半夜,子夜一過,鞭炮聲就此起彼伏了。
記得《白毛女》裡有如下的情節:除夕夜,賣豆腐回家的楊白勞說,今晚東家不會再來要賬了。這句臺詞實際上就反映了中國的傳統,避開楊白勞與地主黃世仁之間的是非不談,單說黃世仁在大年三十晚上討債,本身就是黃世仁的不對,破壞了民間的成俗。由此可以理解,為什麼年前逼債得多,只要能捱到除夕夜,“債主”再討債就沒道理了,這是社會情理。
除夕夜守歲是一個幾乎被忘卻的傳統,電視“春晚”大概就是沖淡這種傳統的一個因素,不止於此,對城裡人來說,除夕祭祀祖宗大約也成了傳說。
很小的時候我跟奶奶睡覺,奶奶讓我同她老人家一同“熬百歲”,就是說一整夜不睡覺。我反覆問了問:
“真的一夜不睡?”
“真的一夜不睡。”奶奶回答。
於是,我陪著奶奶坐在桌前守歲。
屋子裡是生有爐子的,可仍覺得非常冷,愈坐愈冷。桌上的煤油燈燃著不太長的火苗,那火苗放出黃黃的光,不大一會,火苗變短,如黃豆一般大小,光愈發暗淡——燈芯頂部結了痂,於是,拿針頭撥掉燈痂,復將燈挑亮,古詩曰“閒敲棋子落燈花”,燈花者,即燈頭硬痂自行迸裂、掉落時的火花。
我大約是年齡太小,沒坐多久就“熬”不動了,一陣陣襲來的睡意實在難以抵擋,只好提前睡覺。至今,我清楚地記得,奶奶堅持自己守歲,那種虔誠,實在是一種極可貴的精神寄託。
除夕夜,孩子們一般是抱著新衣服、新鞋入睡的,那種興奮,與吃、獲得壓歲錢具有同樣地位,成為孩子們盼望過年重要的內容,第二天一早,個個煥然一新——全家人,全村人,所有能看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