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說孤獨(劍 男)
我從不說孤獨,作為一個書生
說孤獨是可恥的
在我書齋中有那麼多鄰居
有詩人、哲學家、黨魁
也有普通的勞動者
虔敬的信徒、樸素的流浪漢
以及慈憫的老人和美麗的少女
我獨樂時不與自己為敵
狂歡時不抬大眾的人偶
作為對這個喧囂但寡歡時代的迴應
我讀書,但謹慎思考
我讚美,但有尺度
我反擊惡意中傷,但守住底線
即使摔自己的碗,也不砸別人的鍋
當我來到一個失眠且停電的夜晚
在陽臺上看見自己落寞的身影
我也不說孤獨
不以萬物都睡死過去的夜晚比擬人間
黑暗深廣
我要告訴那些沒有經過長夜的人
萬物都會在它的懷中復活
孤獨不過是世間萬物共有的屬性
——原載於詩集《星空和青瓦》(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
推薦語:
此詩是劍男詩中另一個脈絡和體系。他從自然中人,變成文化的、歷史中的人,變成了頻繁出現在他詩中的書生,陪伴他的,不是幕山中的野花野草飛禽走獸,不是親人純然跟隨自己的生存意志而維持的人生,而是詩人得自文明、得自書齋的經驗。與其說我(書生)從不說孤獨,倒不如說我(書生)從不在意孤獨,不被孤獨所囿。由此開始,詩人自明心志,讀書但謹慎思考,讚美但有尺度,探討著如何做一個現代人,或者說做一個現代書生。胸襟、氣度、恪守善意,這是人之為人的底線——由孤獨帶出這些,不免有些悲涼之氣,詩人是在孤獨地堅守這些品質。(推薦人:談驍)
白鷺之歌(伊 甸)
它們用優雅的翅膀
把天空抬高到讓人仰望的高度
它們譁喇喇降到草地上時
這片草地就成了孩子們的翅膀
它們用一條細細的腿站立
彷彿不想讓自己的重量
成為大地的負擔。又像是仁慈的醫生
用一根針為大地治病
它們的羽毛白得像少女的臉頰一樣閃亮
它們要麼從未遭遇過苦難,要麼
苦難早已成為它們腳下那根黑的樹枝
它們是白色中的白色
它們的白散發開來,成為雲的白
雪的白,梨花和彼岸花的白,白金的白
光的白,一個人靈魂的白……
我該如何辨別沃爾庫特的那隻白鷺
張志和的白鷺,李白、杜甫、王維的白鷺?
這些白鷺飛入他們的身體,消失不見了
還是跟他們的詩句一起,飛進了
人類永恆的傷痛和夢?
白鷺用尖尖的嘴
銜來春天和夏天。它們和綠葉稱兄道弟
和一場場雨比賽誰更有耐心
它們在一個時代之外創造另一個時代
在這個令人心驚膽戰的世界上
它們用最高潔的白色和少許神秘的黑色
讓一些惶恐的湖泊、山巒、樹林……
頃刻間鎮定下來
——原載於《詩刊》2018年11期
推薦語:
伊甸的詩是耐得起細讀和重讀的。這首《白鷺之歌》將詩的敘述藝術與意象藝術、抽象藝術這一體兩翼,有機地美化為一隻自然的寵兒。開頭一節八行,先為白鷺造像。翅膀把天空抬高,一條細腿站成醫生治病的針云云,奇思警句迭出。第二節說它“羽毛白”,一連八個“白”的意象疊加,只為點明“一個人靈魂的白”。第三節從沃爾庫特、張志和、李白、杜甫、王維的白鷺入筆,聯想到的是“人類永恆的傷痛者的夢”。最後一節是沉思的深化,迴歸自身,這隻白鷺成了當今理想的一種人,成了詩人的自許。因此,詩的高識別度與濃重的詩美感便顯示出來了。(推薦人:洪迪)
紙 條(孫大梅)
我珍藏著一些紙條
夜裡我聽見它們翻身的聲音
裡面有我的一些塵封往事
連著我青澀的部分人生
有的人走了
留下一頁空白
白的似雪,依舊給我雪夜裡
的溫馨
有些人還在路上
靠這紙上的燈光
照亮那些沒有電的空曠
我喜歡它們散發草木一樣的清純
從低處而來的愛,不會脆弱
連著地氣也連著人心
野草的力量,如此蓬勃、如此純真
一次次悄然穿越復甦的紙上
——原載於《詩潮》2020年第2期
推薦語:
這是一首視角獨異、靈氣充盈的詩,更是一首喚醒掩埋在人心深處的純真與美好的詩。詩的開頭便頗有詭譎莫測超現實的神秘感。“紙條”隱喻塵封往事,青澀年華的人生。“從低處而來的愛,不會脆弱/連著地氣也連著人心”,這神來一筆,既指向卑微低下任人踐踏而頑強不屈的草木,也指向底層平民抑或貧苦淳樸鄉村少年的友情、愛情。全詩透過“青澀部分的人生”“雪”“紙上的燈光”“野草”幾個意象的轉換,來貫穿人生,對接時空變幻,穿越人性的種種複雜、生存的滄桑與艱辛。人都有一段消極悲傷的日子,而勇者猶如歷盡苦難始終生氣蓬勃的野草,將自己的草根精神,自由奔放的野性之美,青焰般熊熊燃燒的力量,鋪向一望無際、通往未來的遼闊。(推薦人:張燁)
我的海灣生活(阿 毛)
太靜了,以至於我看見另一個我
注視遠處喧囂的無人機
先看過夕陽
再看過海中棧橋的海鷗、海水
倒映的星空
和漸次靜聲的飛類
有必要告慰我
三十歲保鮮的婚姻
這裡海風巨大天空遼闊
無一人識得我
我這一生愛著大美
小情無法羈絆我
——原刊於《詩潮》2020年第12期
推薦語:
一首詩如何開始,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它是否可以繼續下去。把一種安靜的生活,描述成自己向內的照見以及與內心的對話,此詩開篇就不凡。詩人並不遺世,“遠處喧囂的無人機”和我形成一種奇妙的動靜反差。而那些經歷過的人間永珍,成為“告慰”保鮮婚姻的“砝碼”,也頗有新意。好詩往往會出人意料,凡此種種皆不足為奇,詩人最後的自我否定與批判,使得這首短詩有了厚重的迴響。“大美”存乎天地間,詩人和詩對某種永恆產生了共鳴,讀來餘味不絕。(推薦人:飛白)
全文選自《星星·詩歌理論》2021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