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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一船西去一船東,順逆風波勢不同。

寄語順風船上客,明朝未必是東風。

說話西門慶一連幾天都在潘金蓮房中歇宿。他有一個情趣包,什麼硫磺圈、銀托子、緬鈴呀,每晚逐個與潘金蓮使用。有一次二人大戰,差點出事兒——硫磺圈斷在裡頭了。這潘金蓮趁機就劈頭蓋臉地罵他一頓,又說:“怪行貨子來,難怪那吳神仙像說俺‘終是短命’,像你這般擺弄,早晚要死在你手上!你對李大姐那般憐花惜玉,對俺就像是撿來的。”

西門慶笑著說:“你看看,她們想用還用不上哩!達達我最愛的人是你,若有半句假話,就叫扁擔大蛆叮屁股。”

潘金蓮嗔道:“賊種!難怪那吳神仙相你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你這是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

西門慶喜歡發誓,發誓最喜歡說“扁擔大蛆叮屁股”,後來還真的下半截化血流膿,死在潘金蓮的床上。

都說抬頭三尺有神靈。人呀,不要輕易地發誓。你看宋蕙蓮與西門慶勾搭時,她就對丈夫來旺撒謊併發誓說“如有此事,俺的宋字便倒著寫”,後來一語成讖,宋蕙蓮真個倒懸樑上吊死了。

到次日,西門慶睡到半晌才起,見天氣炎熱又突發奇想,招呼家人都來聚景堂大卷棚內賞玩荷花,飲酒避暑。不一會,眾人陸續前來。

吳月娘與西門慶都坐在上首,其餘娘子與大姐都分坐兩邊,玉簫、春梅、迎春、蘭香等四個組建而成的家庭戲班子在旁邊彈唱。怎見的當日酒席?但見:

盆栽綠草,瓶插紅花。

水晶簾卷蝦鬚,雲母屏開孔雀。

盤堆麟脯,佳人笑捧紫霞觴;

盆浸冰桃,美女高擎碧玉斝。

食烹異品,果獻時新。

弦管謳歌,奏一派聲清韻美;

綺羅珠翠,擺兩行舞女歌兒。

當筵象板撒紅牙,遍體舞裙鋪錦繡。

消遣壺中閒日月,遨遊身外醉乾坤。

西門慶數了數人頭,發現獨獨李瓶兒沒來,就問旁邊的吳月娘。

吳月娘轉過來問繡春:“你娘在屋裡做什麼?”

繡春道:“俺娘說肚裡疼,在屋裡頭躺著哩。”

吳月娘忙說:“還不快去跟她說,不要躺著,過來這裡聽唱吧。”

西門慶說:“既然肚子疼,便不請她也罷!”

吳月娘說:“久躺可不好,還是叫小丫頭請她過來坐坐吧。”又對孟玉樓說:“李大姐預產期是六月吧?這會不會趕上了?”

潘金蓮在旁邊插嘴說:“大姐姐,她哪裡是這個月?怎麼也得趕上八月裡的孩子,還早著哩!”

西門慶說:“既然還早,那就派丫頭去請六娘來聽唱吧。”

不一會,就見李瓶兒挺著肚子過來了。

吳月娘說:“只怕是你受了涼氣,先喝盅熱酒吧,保準叫肚子不痛了。”說著便叫人給李瓶兒倒杯熱酒。

西門慶吩咐春梅等人:“你們唱個‘人皆畏夏日’我聽聽。”

那四個便箏排雁柱,阮跨鮫綃,啟朱唇,露皓齒,唱起“人皆畏夏日”。

李瓶兒在酒席上,一滴酒沒喝,只把眉頭緊皺著,也沒等她們唱完,就捂著肚子回房了。

吳月娘瞧見有些擔心,派小玉後腳跟著去她房中瞧瞧。

小玉不一會便急匆匆回來報說:“六娘肚子疼得厲害,在炕上直打滾哩。”

吳月娘一聽慌了,忙說:“我說是時候了吧?六姐還硬說早著哩。快派小廝去請接生婆蔡老孃!”

西門慶忙叫平安兒:“快去請蔡老孃!要多快有多快!”平安聽令去了。

眾人也顧不上喝酒了,都來李瓶兒房中問長問短的。

吳月娘問:“李大姐,現在覺得怎麼樣?”

李瓶兒回答:“大娘,我這從心口到小肚子,往下墜著疼哩。”

吳月娘說:“你先起來,別再睡著,只怕滾壞了胎。小廝去請蔡老孃了,一會就來。”

李瓶兒依言站起,不一會卻說痛得更厲害了,說著還不停往下掉汗珠子。

吳月娘在旁邊看著也著急,就問:“派誰去請蔡老孃的?這麼大會子,怎麼還不見來?”

玳安在門外答到:“爹叫平安去的。”

吳月娘罵道:“這賊種,還不快迎迎去!你心裡也沒個數,叫那個小奴才去,吊兒郎當的。”

西門慶聽了也慌了,忙又叫玳安快騎騾子去接。

吳月娘訓西門慶:“這麼十萬火急的事,怎麼還像平常那樣慢條斯理的?”

這都被潘金蓮在後頭看見,心中嫉妒得不行。她跟著眾人呆在房中瞧了一會,又把孟玉樓拉出來,二人站在西梢間簷柱兒底下一塊兒說話。

潘金蓮開口便說:“耶熊吧!緊著熱剌剌地擠滿屋子都是人,這哪是養孩子,這分明在看母雞下蛋哩。”

孟玉樓聽了,訕笑著。

又過了一會子,那蔡老孃才過來。進了門,看著眾人問:“哪位是主家奶奶?”

李嬌兒指著吳月娘說:“這位是大娘。”那蔡老孃便磕頭下拜。

吳月娘說:“姥姥,勞煩你了。請你快來看看這位娘子,是不是要生養了?”

蔡老孃走到床前,摸了摸李瓶兒身上,說了句:“嗯,是時候了!”又問:“大娘有沒有預備下繃接、草紙?”

吳月娘忙說:“這些都有。”又叫小玉:“快去我房中都取來!”

再說孟玉樓見蔡老孃進門了,就對潘金蓮說:“蔡老孃來了,咱們進屋瞧瞧去?”

那潘金蓮拉著臉,說道:“要看,你去看吧。我才不看她。她是有孩子的命,又有錢,誰不巴結她?剛才是俺的不是,多說句話兒‘只怕是八月裡的’,被大姐姐嗆那一頓。我想起來好沒來由,倒惱了我這半天。”

孟玉樓說:“我也說她是六月裡孩子。”

潘金蓮說:“這會子怎麼連你也糊塗了?你看我跟你細算算:她從去年八月過來,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當年懷,入門養?一個結過婚的老婆,漢子見過她幾回?怎麼一兩個月就懷胎,還認作是咱家的孩子?難道是我說錯了?若是八月裡生,這孩子還有咱家些影兒;若是六月生,還說不定是誰家的種哩!失迷了家鄉,哪裡尋犢兒去?”

正說著,只見小玉抱著草紙、繃接及小褥子兒過來了。

孟玉樓指著那些東西對潘金蓮說:“這一定是大姐姐預備留著自己用的,今兒這是借來應急的。”

潘金蓮說:“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明兒兩個對養,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俺們是不下蛋的母雞,莫不把俺煮著吃不成?”又說:“走著瞧,說不定這一切都是狗咬尿泡——空歡喜哩!”

孟玉樓聽了這句話,就問:“五姐這是怎麼了?感覺你今兒說的話怪怪的!”

潘金蓮可不管這些,嘴裡想到哪說到哪,嘟囔個不停。孟玉樓見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也只顧低著頭弄裙帶子,並不作聲應答她了。

不一會,又見孫雪娥走了過來,定是聽到李瓶兒要生孩子,便從後邊慌慌張張地過來觀看,卻不防在黑影裡險被臺基絆摔了一跤。

潘金蓮看到後,暗暗發笑,又叫孟玉樓:“你瞧那個獻殷勤的小婦奴才!走路慌慌張張,跟搶爹似的。若是被黑影子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人家生了孩子,明兒能賞她一個紗帽戴咋地?”

又過了一會,只聽房裡“呱”地一聲,接著傳來一陣孩子的哭聲。

蔡老孃說:“快去對當家的老爹報喜,討喜錢來,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吳月娘便親自報給西門慶得知。

西門慶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這會子慌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焚香許願,告許一百二十分清醮,又祈禱母子平安,臨盆有慶,坐草無虞。

這潘金蓮在外頭聽到生下個男孩子,又見西門府上下閤家歡喜,都來道賀,越看越氣,便獨自回房去了,房門反鎖,趴在床上哭將起來。這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潘金蓮這邊氣得要死,其他人卻高興得要命,都因為:時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念三日,西門府添一男丁

這蔡老孃收拾完孩子,剪去臍帶,埋畢胞衣,又熬了些定心湯,囑咐李瓶兒喝了。

吳月娘便安排蔡老孃來到後邊用飯。臨走時,西門慶還給了她五兩一錠銀子。

蔡老孃欣然接受,並說洗三時一定還來,西門慶又給她一匹緞子。

這蔡老孃千恩萬謝地收下,出門走了。

西門慶隨後也進李瓶兒房中來,見一個滿抱的嬰兒,生的甚是白淨,心中十分歡喜。

晚上,西門慶便在李瓶兒房中歇了,還不時地起來瞧嬰兒。次日,他又早早起來,備了十副方盒,派小廝去各親戚鄰友處報喜,通知他們都來吃喜面。

應伯爵、謝希大等人聽說西門慶生了個兒子,慌的兩步並作一步前來賀喜,說是送喜面來的。

西門慶留他們在捲棚內吃了飯。剛打發走,正要派小廝託媒人給嬰兒找個奶孃,忽見薛嫂子領個奶孃進來了。

這奶孃原是小人家的媳婦子,今年才三十歲,最近丟了孩子,還不到一個月。男人是當兵的,不能跟著過去,恐出征去無人養贍,便將她六兩銀子賣了。

吳月娘見她生的乾淨,便與西門慶商量,決定買下。西門慶遂付了六兩銀子,取名如意兒,叫她做嬰兒的奶孃。吳月娘又把李瓶兒原來的養娘老馮叫來,安排房中留李瓶兒使喚,每月給她五錢銀子,只負責洗衣服。

喜得貴子,乃人生一喜。

西門府正在舉家慶祝,忙作一團,忽聽平安來報:“來保、吳主管從東京回還,正在門口下頭口哩。”

西門慶只在忙乎嬰兒的事兒,就吩咐說叫他們自己進來便是。

不一會兒,二人進門來,見了西門慶便磕頭報喜。

西門慶詫異地問他兩:“喜從何來?”

二人便把往東京見蔡太師進獻壽禮一事兒,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老爺見了禮物很喜歡,全盤收下,並說‘我累次受你主人之禮,無可補報’。朝廷欽賞了他幾張空缺官爵委任狀,便賜給爹一張,並將爹的名字填注在金吾衛副千戶之職,委差在本處提刑所理刑,頂補賀老爺員缺。還把小的做了鐵鈴衛校尉,填注鄆王府當差。將吳主管升做本縣驛丞。”說完,就把一樣三張蓋有印信的委任狀,並吏、兵二部勘合,並誥身都取出來,遞給西門慶瞧。

西門慶取過文書狀子,仔細端詳,只見封皮上面果然蓋有許多印信,自然假不了。又展開細看,按朝廷欽依事例,果然封他做副千戶之職。看罷,不禁喜出望外:這剛喜得貴子,又連登三科,喜上加喜呀。

西門慶手捧委任狀,嘴巴上一邊連連說謝主隆恩,一邊樂呵呵地拿到後邊給吳月娘等人瞧,又說:“承蒙蔡太師肯抬舉我,賜我做個金吾衛副千戶,這也是正五品大夫之職。你也要跟著沾光,不久敕封你做個誥命夫人哩。還把咱家吳主管提攜做了縣驛丞,叫來保做了鄆王府校尉。吳神仙這次沒看錯,相我不久要戴烏紗帽,有平地登雲之喜,今兒果然。你看,這還不出一個月,兩樁喜事都應驗了。”

吳月娘聽了,先是接過委任狀細瞧,確認無虞後,便說:“都說好事成雙兒。你看,這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西門慶說:“你看李大姐生的這孩子多及時,等到三天洗了三,就給那孩子取名叫做官哥兒吧。”

吳月娘心裡也高興,點頭說這名字起的好。

來保又進來,給西門慶吳月娘等人磕了頭,又囑咐說早把文書下到提刑所衙門裡,好跟夏提刑知會一聲兒。

到次日,官哥洗三畢,眾親朋好友都得知西門慶喜得貴子,還未到三日,又官祿臨門,平白地做了提刑所副千戶之職。這訊息一出,誰個不來攀炎附勢?來送禮的,賀喜的,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常言道: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這正是:

時來頑鐵有光輝,運退真金無顏色。

十年窗下無人,一舉成名天下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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