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的味道(六)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在所有描繪春節氣氛的詩詞中,當數王安石的《元日》最為著名了。
沒有耐力整夜守歲的我,在黎明的鞭炮聲中早早醒來。雖平添了一歲,童心卻更熾了。抬頭看看門縫,雖還沒有出現一絲的白,可那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早讓人急不可耐了。
一年到頭,晨起最難,被窩是溫柔鄉,能多睡一分鐘,就好像是莫大的享受,唯大年初一要除外。原因是:“二十三,祭把灶,姑娘要花,小要炮”,“小”,就是小男孩。炮仗,對小男孩總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去哪裡要炮呢?要從二十三等到大年初一,才有機會在自家、在鄰居家,去撿那落地沒響的炮仗,這要趕早!要在剛放完鞭炮的時候,機會才多。要是起晚了,別的小朋友就捷足先登了,能不急嗎?
於是,在新衣服的口袋內,裝了少許幾個有“捻兒”和許多沒“捻兒”的小炮,就成了初一早上第一個美好的記憶——“捻兒”就是爆竹上的引信;與此伴隨的,是手裡拿著半截子燃著的火香,以便隨時燃、玩口袋內的小炮。有“捻兒”的小炮是從自家的“鞭炮”上拆解下來的,這是一種使人高興但卻近乎奢侈的行為:自家所買的鞭炮不長,再解下幾個小炮,那原本不長的鞭炮就更短了,這讓人產生出矛盾的心理。時至今日,已是兩鬢染霜,可每當除夕,在午夜的鐘聲響過之後,總會跑到樓下的郊野小公園,去合規地燃放一通鞭炮;而最為可笑的,是某年正月行將結束之時,不期然在口袋的深縫中摸出了幾個“當量”接近於幼時才有的“麥秸稈”小炮仗(意指爆竹非常細小),然而燃放期已過,自己生性沒膽量突破規矩,於是,就將那小炮仗折斷、點燃,看那“轟”一下的火藥燃起,一如兒時玩那沒有引信的小炮兒,以圖片時的“童心未眠”,再然後就是嗅嗅那極為弱小的硫磺味——其實挺好聞。
初一換新衣服,是必然要遵守的習俗,從耄耋老人到襁褓嬰孩,這個習俗為貧窮的中國人——至少在近代,中國是貧窮的——新增衣服提供了理由:老人因後輩為自己新增衣服而受到孝敬,孩童因父母或長輩新增衣服而受到關愛,中年人因新增衣服而倍覺精神。正應了那句話:一元復始,永珍更新。永珍,自然包括人的精神風貌。當千門映日、萬戶增輝,新桃換舊符之時,人們著新裝、出柴門,即使是生活在窮鄉僻壤,也會感受到那盎然的春意。
初一的早飯,照例是餃子。如同除夕夜,初出鍋的餃子首先要禮敬祖宗,儀式照舊:上香,擺上餃子,念祝詞,儀式簡短而莊重。禮畢,全家人一同吃餃子,氣氛祥和、其樂融融。
吃完早飯,初一上午最浩大的工程就開始了:拜年!我們隊裡有三十餘戶,我的輩分晚,要家家拜到,這大約需要一個多小時。
拜年,往往以家庭的形式“組團”進行,比如父親帶小孩,或者兄弟、妯娌結伴給街坊鄰居拜年,新過門的兒媳是婆婆帶著給各家拜年——算是認識街坊的過程,而街坊還有回請新媳婦的“儀式性”活動,哦,複雜。因此,初一早晨的大街上,是一隊隊、一團團忙碌的人流,出東家進西家,街上相遇,相互招呼,滿面春風。
我曾一度有些困惑,為什麼平日裡相熟相識的鄉親們要相互到家裡頭很正式地拜年?這是否太過於“形式”?後來我想通了:拜年,誠然是傳統的驅使,但總有其來源。個人的看法是:在長久的中國文化繼承中,“以禮治國”佔有相當重要的地位,而“禮”不應只存在於廟堂之中,而應當紮根於社會的基礎單元,這些活動都屬於“禮”——此為“禮不下庶人”(習慣上,對此句的解釋是對老百姓不要苛求於“禮”,這是根本錯誤的解釋,家鄉有“禮多人不怪”之俗語,表面上是指“禮節”,其實包含著對秩序的規範)。從“拜年”的文意來講,是晚輩給長輩拜年,在拜年的過程中,老年人得到了晚輩的禮貌與尊敬,孩子們則得到了長輩們的呵護與關愛,比如得到了糖果和壓歲錢,這無言的教育,使人們從小就接受了輩分有別、長幼有序的教育,這有利於基層社會的穩定與和諧,從這個意義上講,拜年是一種社會教育;其二,中國的農村,特別是在北方,鄰里間的相互依存度相當高,拜年,可增加彼此間的感情交流,這樣的話,鄉鄰間的彼此依存,就不僅僅是建築在相互的“需要”之上,還建築在了感情之上。
初一上午的節奏是快速的,拜完年回到家,就要準備吃中午飯了: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頓飯,也是質量最高的一頓飯。
初一的中午飯,實際上是“熬菜”,也就是大鍋菜。大鍋菜有什麼值得誇耀的,難道比宴會上的碟碗紛呈“質量”還要高?話不能這樣講,且看理由:
首先這不是宴席,將節日的飯菜辦成宴席是一種異化,是傳統的異化、文化上的異化,現在真的是有許多人家按“宴席”的形式準備午飯,造成了不必要的浪費,此其一;其二,碟、碗紛呈,也無非是雞鴨魚肉,對今日的城裡人來講,也只算得家常菜,但我寫的是農村,幾十年前豫西北並不富裕的鄉村,如何與今日的城裡生活相提並論?本不在一個座標系內,如何進行比較?其三,從口味上講,我仍鍾情於那昔日的大鍋菜,如今,雖遠離家鄉,但每年初一,無論是自家吃飯還是有親友來訪——同鄉親友,我仍秉持舊時的做法來一鍋熬菜。
熬菜自有其特色,做法如下:
在大鍋內放入稀釋的煮肉湯,再放入“漿好”(泡過)的粉條,加入鮮嫩的白菜心,同時放入“丸疙瘩”、油豆腐、白豆腐,再放入預先煮熟的海帶絲和泡發好的黃花、木耳等乾菜(可以沒有),然後在火上“熬”。須著重說明的是必須用家鄉產的紅薯粉條,其特點是筋道、柔軟、透亮、耐煮、口感好。筋道、柔軟原本是一對矛盾,但家鄉的粉條將這一對矛盾完美地統一於一身,形成了“口感好”的基礎。你可能覺得,用此法熬出的大鍋菜“此時”不會好吃,是的,那只是“此時”;更重要的一步如下:另用炒鍋放入少許素油炒蔥段,出香味後放入預先煮熟切好的豬肉片,那是過去的笨豬肉,有一寸厚的白肉,伴隨著半寸厚的瘦肉,肉片有2~3寸長,狀若今日梅菜扣肉的形狀,略炒,出少許油,加醬油,再略炒使入味,加入煮肉的原湯,然後用文火燜。
熬菜出鍋,用大碗盛八分滿,然後從炒鍋內連湯帶肉撈一大勺,澆在熬菜之上,形成“澆頭”,這時,滿滿的一碗“熬菜”成品就呈現在你的面前了,那顫悠悠的肉片、帶有小孔的油豆腐、軟軟的白豆腐、晶瑩透亮的粉條,真讓你止不住地咽口水又不知道先吃什麼,別忘了,拿筷子的手裡再夾一個熱氣騰騰“宣和”(宣和:huo,輕聲,指饅頭髮得充分而好看)的大饅頭或豆餡包,饅頭香與肉香摻混後而升騰,熱氣撲上臉,真讓人覺得那不是在解饞,而是在過癮了。你吃過這樣的熬菜嗎?你嘗試過這樣的做法嗎?做法的不同,足可以帶來味道的天壤之別。人說味蕾是有記憶的,你說,我能忘記舊時過年的味道嗎?
吃罷午飯,下午的氣氛變成了放鬆,那是一種刻意的無事可做而帶來的放鬆,投緣的同學,會相互訪問、結伴玩耍;關係密切的成年人,會聚在一起喝頓廉價的燒酒,一般是半下午開始;小孩子則跳繩、踢毽子、玩遊戲。那時,尚沒有麻將,打撲克算是一種藉助於“工具”的高階遊戲了。有時,村中會組織一些集體性的娛樂專案,比如唱戲或打籃球。唱戲不易,需要利用晚上的時間排演一冬,打籃球是競賽的性質,上場的隊員之間難免會摩擦出火藥味,這使得對抗賽變得好看而被長久地玩味。
當然,還要提到遍佈祖國各地的“耍故事。”有一年,我聽說鄰村“耍故事”,無非是耍獅子、玩龍燈、踩高蹺、劃旱船、扭秧歌之類,乘興去看,卻沒覺出有多少情趣。後來我已經離開了村莊,若干年後回鄉過春節,恰碰上本村“耍故事”,於是參與其中,也就是敲鑼助興而已,但漸漸地,我發覺,這種傳承了不知道多久、千篇一律的“耍故事”,卻能將節日的氣氛渲染得更為熱烈,繼而發現,人們在觀賞之餘,常會津津樂道於以前——也即歷史上,“耍故事”的精彩,充滿了讚歎和回味,在中國,“崇古”是習慣。置身其中才知道,“耍故事”營造出的熱鬧氛圍,斷不是色彩紛呈、光怪陸離的電視節目所能比的,因此,即使在今天,民間藝術仍有群眾基礎、仍有生命力。
有時,也會發現無事可做的人去田野裡走一趟。鄉間田野?長於斯、勞於斯,有什麼可看的!不,不一樣。平時的勞作,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有的是辛勞,少的是輕鬆。而年初一的下午,再勤勞的人也會放下手中的活計,去刻意地放鬆,於是,走在鄉間的田埂上,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愉悅,什麼也不想,心裡一塵不染——近乎於“無令所住,而生其心”,是一種高階的享受,實在是太難得。坡上坡下,或許是幹蒿草下初見的茵陳,滿頭白霜——“正月茵陳二月蒿”;或許是初露的某種小草,雖星星點點,卻有著新鮮的綠,或者是“一臉朦朧”、狀若“未醒”的白花菜(薺菜),葉近乎半乾而草莖如線,但確實是頂著小米粒大小的“白花”;麥苗成壟成行,稀疏有致,已經開始分櫱,早春的地氣,麥苗兒最先感知;放眼遠眺,是連綿無際的太行,在極度通透的空氣中,因為遙遠,而顯示出海水般的藍,你見過這樣的色調嗎?千真萬確!或許,你會看見一輪夕陽,在西北方向,漸漸接近於地平線,此時,你會發現那是美麗得無法言說的殘紅;若恰好碰見了雪霽斜陽,那可真就是“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了!”
晚飯是什麼呢?紅棗、花生熬的大米稀粥,糯米會更好些,配菜是那種具有特色的胡蘿蔔冷盤,有條件的人家會備下“清遠溢香”的雪白蓮藕。清爽的粥、清爽的菜,自然是爽口又爽心了,比高階飯店遜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