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的主角就兩個人,上部是一個楊百順,下部是一個牛愛國。他們倆其實沒什麼交集,但按理說,楊百順是牛愛國的姥爺;楊百順的女娃巧玲被人拐了,後來喚作曹青娥,生下了牛愛國;楊百順、曹青娥跌宕半世沒說,牛愛國出場已有家室。可他們又很像,一個為了找“說的上話”的閨女,走出延津,一個為了找“說的上話”的朋友,走向延津。這一出一進,就過去了百年。
上部分了十四節,今天講到第二節。
(一)
楊百順是家裡第二個孩子,他爹老楊是做豆腐的,跟馬家莊老馬相熟。老馬是趕大車的,老楊跟他熟,他卻跟老楊不熟,他嫌老楊煩。老楊應該也知道,楊百順出去吃席時碰巧聽到過老馬說他煩,回來告訴老楊了,但兜頭捱了一巴掌:
“老馬決不是這意思。好話讓你說成了壞話!”
……之後半個月沒理老馬。在家裡,再不提“老馬”二字。但半個月後,又與老馬恢復了來往,還與老馬說笑話,遇事還找老馬商量。
《一句頂一萬句》:劉震雲
後來老楊癱在床上,他大兒子楊百業問他,人不把你當人,你為啥非巴結人家當朋友?有啥說法不?
老楊說,當年第一次見到老馬,一起閒扯淡,論起事來,人家能看十里,我只能看一里,我看一個月,他能看十年。這就話上被他拿住了。
“事不拿人話拿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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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馬,後來可是對楊百順影響深遠。
(二)
楊百順十六歲之前,覺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頭的老裴。
老裴不是一上來就幹剃頭,他爺是織蓆的,他爹跑內蒙古販毛驢。他從小跟著他爹販毛驢,自然是子承父業,也是販驢。後來為啥學了剃頭?他販驢去內蒙古,一年有八九個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有相好。他單幹時還小,實誠,跟相好的留了自己的真名真地。那相好的還有個河北的相好,人家留的假名,結果他倆一時忘情,懷上了孩子。
這相好的老公不樂意了,提了一把馬刀就尋上門來;先去的河北相好那,沒找著人,轉頭來了河南老裴這兒,尋著了,就要動刀子殺人。
後來經人說合,賠了人家幾十塊大洋,打發走了。這頭老裴老婆老蔡不行了。一哭二鬧三上吊。老裴也沒法,有錯在先,就跟老婆說,從今往後,一切聽你的。
老蔡不客氣,提了兩句:以後別理你姐;以後別再提“販驢”二字。老裴這才去學了剃頭。
楊百順認識老裴那年,他十三歲。那時他跟同村的李佔奇好,兩人同時喜歡羅長禮。羅長禮他爺做醋,他爹也做醋,他自己也做醋。但上回說了,他不喜歡做醋,他愛喊喪,而且喊出了這倆迷弟。
那年秋天,楊家丟了一隻羊。那天丟羊之前,先丟了豬。楊百順前一天淋了雨打擺子發燒,家裡人出去找豬,留他看家。好巧不巧,李佔奇跑來跟他說“快,死人了!”倆人跑出去看羅長禮了。但不巧的是,這家死人沒叫羅長禮,叫的牛家莊的牛文海。楊百順沒看上羅長禮,心勁兒一洩,又開始打擺子發燒,趕緊回家去了。
回到家,發現家人都回來了,豬也找回來了,但楊百順跑去看羅長禮的空當,家裡又丟了一隻羊。
早起丟豬是豬的事,下午丟羊可是楊百順的事。楊百順打著的擺子立馬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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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百順咋辦,趕緊拾起繩子漫山遍野跑出去找羊。從下午找到晚上,也沒找見那隻瞎了一隻眼的羊。村外野地裡還有狼,楊百順怕得不行,往回跑,跑回去了可又不敢進家門,想去李佔奇家湊一晚,發現他爹在門口哼著小曲兒編框;楊百順知道,李佔奇他爹一哼小曲兒,李佔奇肯定也捱了打。沒辦法,只好去村頭的打穀場上,想在草垛裡湊合一夜。打著擺子迷迷糊糊睡在那裡,突然有人拍他,一睜眼看見個黑影,可是嚇一跳。那黑影不是別人,正是老裴。
老裴問,你叫啥,為啥睡在這兒?這一問,可是把楊百順問得好生辛酸;楊百順便把老裴認作親人,一五一十從打擺子發燒,說到丟豬,再到去看羅長禮,再到沒看成卻又丟了羊,再到捱了老爹打,跑出去找羊,沒找到不敢回家說給了老裴;說完還扳著自己的腦袋,讓老裴看頭上的血疙瘩。
老裴聽後,長出一口氣:
“我聽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間拐著好幾道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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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裴拉著楊百順,去鎮上飯鋪裡吃了一海碗羊肉燴麵,幾十年後,楊百順依然記得。
後來楊百順才知道,老裴那天不是路過,提著刀也不是防狼。前一天老裴去鞏家莊剃頭,中午下起了小雨,往回趕時碰上了外甥春生;老婆老蔡不讓跟姐來往,外甥自然也不待見,擱平時打個照面說幾句話就能打發走,可今天碰上下雨,沒辦法,硬著頭皮得帶回家去。
這天是二女梅朵的生日,家裡難得吃烙餅攤雞蛋。春生實在,吃飯時放開肚皮,整整吃了十一張烙餅。雨一停,抹抹嘴走了。
他走後,老蔡罵上了,說老裴外甥平白無故,一口氣吃了他家十幾張烙餅;不烙餅他還不來,一烙餅他的嘴隔著二十多里就扎過來了,這不是故意敗壞人嗎?……
這時老裴就怪外甥不懂事,不懂事不是說他不該吃餅,而是吃餅時心裡沒數,如吃餅吃到九張,也算吃了幾張餅;吃到十張,也就十來張;可他恰恰吃到十一張,就能被老蔡說成十幾張;怪他只顧自己肚皮,不顧舅舅的難處,也不知最後一兩張餅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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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蔡就罵,罵火了老裴,給了她一巴掌。這一打出事了,老蔡回孃家,叫了孃家哥來講理。孃家哥厲害:
孃家哥講起理來,不但與別人不同,說話也繞。老裴和老蔡打架因為幾張烙餅,但孃家哥放下餅,一竿子支出去幾十年,先從老裴的爹孃說起。……千百件的針頭線腦,越扯越長,扯得老裴腦袋都大了。這時老裴不佩服別的,就佩服孃家哥記性好。……從早起扯到晌午,孃家哥才回到餅上。……一套理講下來,屋裡也掌燈了,講得老裴也犯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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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賠過不是,老蔡仍不依,還要還老裴一巴掌。老裴伸過臉來,讓老蔡還了一巴掌,此事才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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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裴夜裡越想越窩心,這起先明明是老蔡罵得過火,自己也沒錯,怎麼就讓她孃家哥“避重就輕,把一件事繞成了另一件事”,成了自己“不講理”呢?
老裴也是一時怒從心頭起,從床上爬起來,拿起砍刀,就要殺人;但不是殺老蔡,而是要到鎮上殺她孃家哥。也不是要殺他這個人,是要殺他講的這些理;也不是要殺這些理,是要殺他的繞;繞來繞去,把老裴繞成了另一個人。……被人殺了不算什麼,被人繞死可就太冤枉了。
《一句頂一萬句》:劉震雲
後來在半路遇上了楊百順,聽了他這一天怎麼過的,知道了:
原來世上的事情都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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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節是私塾老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