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中劉表前妻之子劉琦被後母蔡夫人排斥,鬱郁不得志。本來按嫡長子繼承製,劉表的荊州是要傳給劉琦的,可是蔡夫人現在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劉琮了,荊州其實就隱藏了一場危機,危機的原因就是母族一家太強勢了,這時強勢的母族不是劉琦之母(已逝),而是劉琮之母蔡夫人一支,敢不顧劉表的意見而設局陷害劉備的蔡瑁就是蔡夫人的弟弟。
局勢這樣,劉琦自然知道自己的危險,劉表一死,劉琦甭想繼承,連活命都成問題,所以他幾次希望劉備幫他出主意,這時候劉備已經請得孔明出山,劉備連實習期也不給,就直接把這個難題推給了孔明。我們看《三國演義》中是怎樣寫的:
(劉)琦泣拜曰:“繼母不能相容,性命只在旦夕,望叔父憐而救之。”玄德曰:“此賢侄家事耳,奈何問我?”孔明微笑。玄德求計於孔明,孔明曰:“此家事,亮不敢與聞。”少時,玄德送琦出,附耳低言曰:“來日我使孔明回拜賢侄,可如此如此,彼定有妙計相告。”琦謝而去。
次日,玄德只推腹痛,乃浼孔明代往回拜劉琦。孔明允諾,來至公子宅前下馬,入見公子。公子邀入後堂。茶罷,琦曰:“琦不見容於繼母,幸先生一言相救。”孔明曰:“亮客寄於此,豈敢與人骨肉之事?倘有漏洩,為害不淺。”說罷,起身告辭。琦曰:“既承光顧,安敢慢別。”乃挽留孔明入密室共飲。飲酒之間,琦又曰:“繼母不見容,乞先生一言救我。”孔明曰:“此非亮所敢謀也。”言訖,又欲辭去。琦曰:“先生不言則已,何便欲去?”孔明乃復坐。琦曰:“琦有一古書,請先生一觀。”乃引孔明登一小樓,孔明曰:“書在何處?”琦泣拜曰:“繼母不見容,琦命在旦夕,先生忍無一言相救乎?”孔明作色而起,便欲下樓,只見樓梯已撤去。琦告曰:“琦欲求教良策,先生恐有洩漏,不肯出言;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賜教矣。”孔明曰:“疏不間親,亮何能為公子謀?琦曰:“先生終不幸教琦乎!琦命固不保矣,請即死於先生之前。”乃掣劍欲自刎。孔明止之曰:“已有良策。”琦拜曰:“願即賜教。”孔明曰:“公子豈不聞申生、重耳之事乎?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今黃祖新亡,江夏乏人守禦,公子何不上言,乞屯兵守江夏,則可以避禍矣。”琦再拜謝教,乃命人取梯送孔明下樓。
其實,孔明一早就有主意了,而且可說是一箭雙鵰,但是他不能著急馬上說出來,因為他明白一個道理:疏不間親。上引文中的“此家事”、“豈敢與人骨肉之事”、“此非亮所敢謀也”都是這個意思。是的,一個外人,你再有道理,以後他們一家人和好了,你的再有道理也是沒有道理,所以我們常說夫妻勸合不勸離,這就是知道自己所處位置的為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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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的父親對女兒說:你嫁人了,不合就離婚,我可以去領回,你依然是我的寶貝。但不要一有矛盾就說丈夫的壞話,因為過後你會原諒他,我卻不會。
子女成家後,他們的家才是核心,那些原生家庭都已退居第二位了,所以這位父親明白自己即使再愛女兒,也只是疏的一方,疏不間親,清官不能斷家內事。
現實中,女兒往孃家抱怨丈夫的,十居八九,這樣的結果就是,孃家人當這個丈夫是渣男了,那你這個丈夫以後還怎麼活呢?
妻子往孃家說丈夫的壞話,投下的是深深的惡意。我看東野圭吾的《惡意》,感覺到惡意不需要大張旗鼓,一個眼神一個嘟嘴,就能投到對方心裡去。何況是視你如寶的父親,心裡更無法容忍這個丈夫了。女兒是父親的敏感部位,哪受得女兒半點委屈。
《天龍八部》中的蕭峰,這麼光明磊落的漢子,也能讓人感受到惡意來,雖然他是無心的,敏感的人卻就能感覺到不同的滋味。巧的是,這個人的名字中就有一個“敏”字——康敏,康敏自視過高,以為即使在萬千人中蕭峰也應該注意到她,但蕭峰沒有,也不是沒有,只是蕭峰覺得康敏是朋友妻,須當尊重,反被康敏理解為不正眼看她,於是掀起了蕭峰身世之謎的風波。
不經意也可能被這樣理解為惡意,一個女兒對父親哭泣丈夫時,豈不是投下深深的惡意?
而且,一個女人總指望著孃家人來出頭,孃家太強勢,這在中國的歷史上就不是好事。
漢武帝立其子劉弗陵(漢昭帝)為太子後,就處死了其母鉤弋夫人。為什麼要這麼殘忍?預先處死太子的母親,為的是防止今後太子當上皇帝以後,舅舅家的人,也就是外戚干政,破壞國家的政治穩定。漢昭帝時期果然沒什麼外戚干政。在中原帝國上,外戚往往還不是一下子坐大的,因為你真不知道哪個后妃就生了個以後會當皇帝的兒子了,等到這個兒子當了皇帝,才能確定是哪幫外戚可以雞犬升天,等到他們坐大到可以干預國事還要許多時日呢。
但是草原遊牧民族建成的帝國就不一樣了,為啥?因為遊牧民族同一部落的人都有血緣關係,他們不能內部婚嫁,因為那等於是近親結婚了。那麼娶媳婦嫁閨女,就要去其他部落找。一些沒有血緣關係的部落,因此會形成長期的婚嫁關係。
這樣一來,“三族”——父族、母族、妻族,在中原可能對應著三個家族,但對遊牧民族來說,就對應著三個部落。按門當戶對的標準,這些聯姻的部落實力都差不多,這就是強強聯手。注意,這裡的強強,是先天的強,而不是因為某一部落首領當上皇帝了才賜予孃家人權力才發展壯大的。
作為皇帝一家,都自覺地不讓疏的一方(哪怕是孃家一族)來干擾自己的原生家庭,熟讀詩書的孔明自然懂得這個道理,所以孔明確實是無法為劉琦出謀劃策,其實哪怕最後劉琦使出“奧步”(潮汕話:壞招)說:“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也是不可以教他的,因為還不能杜絕劉琦自己跑出去說這是孔明教的。
而如果孃家真的很強勢,也用不得著作妻子動不動拿出來嚇丈夫。作丈夫的照樣心知肚明,號稱第一怕老婆的皇帝楊堅有一次終於忍受不了獨孤皇后的家暴了,忍不住偷了一次腥,獨孤皇后聞訊大怒,不顧病體,帶領幾百名宮女闖入別宮,把楊堅剛寵幸過的宮女亂棍打死。
楊堅聞訊也是大怒,但他不敢去找皇后算賬,於是不顧勸阻,單人獨騎奪門而出,騎馬朝山裡狂奔二十餘里。兩個重臣在後面拼命追趕,終於追上了,攔住馬頭苦苦相勸,皇上哭著說:“我貴為天子,也不得自由!”這倆重臣只好勸皇上:“陛下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而置天下於不顧,咱不和她一般見識還不行嗎?”
實際上,這裡隋文帝怕的並不是獨孤皇后,而是皇后背後所代表的豪族集團。
獨孤皇后出身名門,她老爸獨孤信是關隴集團頂級軍事貴族,她老媽出身清河崔氏,是從漢朝直到唐朝的中國北方頂級漢人豪族。
獨孤皇后的姐妹們又嫁給了另外一些頂級關隴豪族。這些大豪族靠著聯姻關係,結成了龐大的關係網路。楊堅靠著這個龐大網路的支援,才篡奪了北周宇文氏的皇位,進而一統天下。倘若他得罪了這個豪族集團,可能皇位分分鐘就坐不住了。
所以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借養她孃家人上位,就必須承受相應的皇冠的那份重量。
當然《三國演義》裡最後孔明還是教了劉琦脫險之法的。因為這是孔明的一箭雙鵰,孔明既不想讓劉備守江夏直接對抗孫權,於是不如就讓劉琦去守,同時又給劉琦安排了這條退路。孔明所謀的是他在《隆中對》中所說的益州,因為“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劉璋闇弱,張魯在北,民殷國富而不知存恤,智慧之士思得明君。”於是接下來,按孔明的劇本,劉琦申請去守江夏,劉備申請去守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