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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分兩部分:第一部分講述了父親如何從田間走向哲學聖殿,從小人物變為哲學家;第二部分則講述父親身患絕症與病魔抗爭,奏響生命的絕章,令人動容。

作者任星

第二部分:生命的絕響《面對死亡的哲學沉思》

·接受命運最後的安排

2002年1月,父親剛剛退休,轉而專心從事他所熱愛的研究,他到了北京生態文明工程研究院工作。在這裡,他找到了生態學與哲學的綠色契合點,高舉生態文明建設的旗幟,把綠色宣揚;在北京,業餘時間裡他可以與很多學者交往和探討,繼續向哲學高地進發。許多人都說這下父親可以大幹一場了,掀起他的第二個事業高峰。

一切似乎剛剛開始,病魔卻悄悄襲來。

我總以為死對父親來說,是比較遙遠的,遠到不願去想它,極力迴避它,但它還是毫不留情地早早地來了。我永遠忘不了2002年11月20日,我接到母親的電話:“你爸爸住院了,下午去拍胸片的時候,發現胸腔積水了。醫生說了,若抽出來的胸水是血性的,恐怕凶多吉少。”

歲月在這一天裂開了傷口,菸灰色的天空,在瞬間坍塌下來,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

母親和我心裡開始不安起來。

第二天父親又做了CT檢查,因受胸腔積液的影響,沒看出胸部有什麼陰影。但被檢查了很久,父親也有點不安。

天陰著臉,陽光不知什麼時候已悄悄隱去,只有陣陣的冷空氣從門縫塞了進來,吹在我們的心坎上,絲絲的涼。父親看上去很平靜,沒有被這涼意打亂了心緒,他的心裡做好了準備。這天,有個發廣告的人徑直走向他的病房,好像有目標似的,把抗腫瘤膠囊的廣告紙遞到父親的手裡,而父親看了以後,居然當寶貝似的把它壓在了枕頭底下,似乎提前預知命運的安排。

消炎幾天後,胸水還是一點都沒降,父親便越發懷疑了:“是肺炎的話,水會降,還會發燒,但我不發燒,結核桿菌皮試檢測又是陰性,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在看望他的人們面前,他總是若無其事地說:“可能是肺炎吧,沒事的。”等他們走後,他私下卻對母親說80%是肺癌了。顯然,他對自己的病並不樂觀。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預知死亡更殘酷的嗎?

生命原來是這樣的脆弱,是這樣的無常,沒有人知道將要走到哪裡,它如一縷青煙,飄然而過,如流星劃過,稍縱即逝。

“歲月一節節剪去了他的平靜與無聊,你的尋找卻未來到。擦肩而過失之交臂,大家都是無常的棋子,同那飄塵泡沫一樣,陸陸續續,被時間一一登出”。是的,正如作家伍立揚所言“被時間一一登出”——死亡,人人都難以逃脫的死亡,一個沉重的話題,卻又無可迴避。死亡,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撞擊心扉,引人沉思、冥想。

深秋的天氣有些冷,命運也冷地板起了臉,它任性地把繩索在抽胸水、做活檢的環節上打結。是活結還是死結?父親最後的命運如何?我緊張地看著醫生抽胸水,心跳到了喉嚨,不能呼吸。母親則站在父親的左前方,擋住他的視線。當看到開始抽出來的水是黃色的時,才舒了一口氣,母親高興地附在父親的耳朵告訴他水是黃的。可是抽著抽著,我們卻看到了血水,和母親相視的瞬間,我看到她絕望的眼神,她喪氣地對我輕輕地搖了搖頭,而我雙腿則癱軟了,全身發抖。當醫生不再抽的時候,父親扭過頭來要看抽出來的水,母親趕緊用身子遮擋了他的視線,並以最快的速度把那盆血水端到衛生間倒掉了。

“那麼快倒掉幹什麼,也不給我看一下,剛才我眼角掃到好像水有些紅?”父親一直埋怨母親。

“本來一直都是黃的,可因為從你的胸腔裡夾了兩小塊肉用來做活檢,所以出血了。”我趕緊對他說。母親也附和著說:“是呀是呀。”我這麼說只是安慰父親。父親不再說些什麼,他業已明白,死神對他露出了利爪。

胸水檢測沒有找到很直接的證據是癌症,我們只好等待六天後的活檢結果。

等待判刑的日子是最難熬的。其間,醫生在查房時順便摸了一下父親的淋巴結,這個舉動令父親更加懷疑自己的病情:“要是已轉移到了淋巴結,那就到了晚期了。”

我們在每一次面臨生死抉擇的時候,命運便交由硬幣擲地,正面是生,反面是死,這次父親撿到了反面。

六天後,也就是11月28日,活檢報告終於出來了,父親第一個知道了結果。

傍晚下班後,我正在家裡煮晚飯,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很平靜地對我說:“星兒,活檢報告出來了,是肺癌,不過你三伯父說是早期,治療後再活上幾年沒問題。他們醫學院的一位老師也得了肺癌,經過治療,四年了還健在。我的病暫時不要告訴任何外人。”聽那口氣,好像在安慰我。

命運原來是如此的殘酷、盲目而任性。

接完電話後我呆若木雞。瞬間,我彷彿被帶入極其幽冷的山谷,只聽到山泉轟鳴的聲音,只看到灑淚的峭壁和幽泣的泉水,在我雙眼掠過的深深的水中,倒映的藍天不停地顫抖。

父母親從醫院過來了,我們一家都沉默著,默默地吃著飯。失語的沉默只有悲哀,往日的開心與快樂已無影無蹤。

父親查出肺癌前兩個月在日本與家人合影

最後還是父親打破了沉默:“如果換了別人,這飯可能就吃不下去了,可我還吃了一碗,我的心裡還算平靜吧。”

我拼命地把眼淚往肚子裡咽,喉嚨裡全是鹹鹹的味道。

任何一個人,如果獲知已患上絕症,是不能一笑置之的。他第一個反應是:“你一定弄錯了”,“不會是我”。聽到壞訊息的第一個反應,常常不相信,或者即刻失聲痛哭,還有的人在短期內活活被癌症嚇死。大部分人不能一天24小時面對自己要死亡的事實,最低限度短期內希望它不外乎是個噩夢。但是父親,他為什麼能如此平靜?面對死亡,他不恐懼嗎?

這一天,父親在日記中寫道:

下午3點40分與三哥聯絡,得知是ca,說主要是根據昨天拍的CT片和病理切片作出診斷的。我聽了以後心裡非常平靜,沒有悲哀,也沒有恐懼感。

人生在世,終有一死。我已經61週歲了,四個子女都已成家立業。自己事業有成,全國也差不多都走遍了,有時總覺得自己在世上的任務已完成了,所以早十年離開人世,遲十年離開人世沒多大區別。

命運是不公平的,也是非常殘酷的,但我相信現代醫學可以解決我的病,我也願意接受命運最後的安排。

父親的心態太讓我驚訝了,難道哲人都是如此對待生死的嗎?

誠然,很多哲學家都號召不要在死亡面前妥協。世紀的哲學派別和潮流,將死亡的概念同時間的概念緊緊捆綁在一起,如《存在與時間》的作者海德格爾。作家們對這一類問題也各抒己見,列夫·托爾斯泰寫道:“如果我們記得我們是會死去的,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會獲得完全另一種使命。人在知道他過半小時就會死去時,便不會在這半小時內去做那些徒勞無益的事,那些愚蠢的事,尤其是那些壞事。然而,離死亡半世紀同半小時難道不是一回事嗎?在死亡面前和在現實面前,是不存在時間長短的。”是的,地球繞著太陽轉呀轉,轉一圈有人死了,轉100圈也是這樣,每天都有無數的人死去,而每天也有無數的人出生,所以半小時和半個世紀確實是一樣的。這麼說,父親認為“早十年離開人世,遲十年離開人世沒多大的區別”似乎是有道理的。

哲學家列夫·舍斯托夫認為死亡乃是哲學的準備。也許,面對死亡,像父親那些胸懷大志苦苦奮鬥過的人來說,他們是可以直面死亡的,因為生活充實,人生目標如願了,死只是他光輝歷程的終結而已。

“爸爸,您才61週歲呀,怎麼能說早十年離開人世,遲十年離開人世沒多大的區別?十年對於一個人的生命,它並不短暫呀!”我可以理解父親面對死亡的豁達態度,但是對於他的“十年”之說卻仍然不解。

“一位哲人說過,死亡不過是感覺的喪失,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也就不會感知到痛苦。人總是要死的,我理所當然要有勇氣去面對,接受命運最後的安排。”沒有垂頭喪氣,也無悽風冷雨,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靜。

1975年6月21日,父親因某人的死,觸景生情曾作了一首詩,並留下了“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我對於死,是視死如歸的……”的日記,詩中寫道:

旭日噴薄出/奈何沒你份/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閻王對你笑/妻兒對你哭/人生非如夢/死別太殘酷

看來,他早已悟透了生死,卻猜不透病魔襲擊前身體異樣的謎底。

2002年8月初,父親在感冒後咳嗽,自以為是氣管炎,因肩膀也痛,又以為是肩周炎,醫生也是這麼認為的。我們誰都沒往壞處想。

但到了10月下旬,父親在北京生態文明工程研究院上班時出現劇烈咳嗽,而且一講話就咳得喘不過氣來,他還是認為是氣管炎,因不適應北方天氣而加重,便決定提早回老家看病。

回來後,父親卻忙著處理他一手籌建的村老人活動中心“興樂園”建設的掃尾事宜,沒有馬上到醫院檢查身體。直到有一天,也就是11月中旬的時候,聽說我的一個表叔與他有同樣的症狀,先是被診斷為氣管炎和肩周炎,到病情嚴重時,再到醫院複查卻是肺癌晚期。父親這才頓然緊張起來:“我患氣管炎也幾個月了,肩膀也痛,莫非也是?”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這才讓他下了決心到醫院檢查身體。

父親先到了福清醫院骨科問醫生,為什麼肩膀一直痛,要不要拍個片?醫生還是像以前那樣告訴他是肩周炎,不用拍片。於是他又到了內科直接要求醫生給他拍胸片,便發現左胸腔已經中等量積水了。上帝毫不客氣地抽了麻痺大意的父親一記耳光,他的心啪噠地沉下去了,想起奶奶姐弟倆都因肺癌而死,也有胸腔積水,便懷疑自己的病來自家族遺傳,應該也是肺癌。

父親的病情徵兆一次又一次地被忽略了。平常我們總是想當然地認為,父親煙酒不沾是不會得肺癌的,有心血管疾病的人是不容易得癌症的。但早在2000年,潛意識卻已告訴父親,應該為自己考慮後事了。那年1月24日早上,父親睡到上午10點許才醒來,醒來時,一個鄉親為他挖墓地的夢境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

人天生會做夢。無論夢境是清晰逼真或模糊怪異,許多人在大夢初醒後總希望知道自己的夢到底意味著什麼。因為這夢給父親的印象非常深刻,於是過些天,他便尋思給自己尋墓地的事了,而且也真的依夢境找到當時夢中的地塊。

我們都不解,好好地去尋什麼墓地?這多不吉利呀!父親卻笑著說,夢不僅可以預示疾病,在疾病發作以後,夢還可以作為症狀之一,幫助我們瞭解疾病。病理性夢的產生,往往來源於體內潛伏性病灶產生的資訊,多為噩夢。睡眠狀態下病灶發出的病理資訊,比在覺醒狀態下容易引起大腦的知覺。父親感知在他的身上,或許有潛伏性的病灶,但會是什麼,他沒有多想,一心只想著依據老天的旨意為自己尋塊墓地。

沒想到父親為自己物色墓地的兩年後,就發現自己患了絕症,且是晚期。對潛意識頗有研究的他告訴我們,當時為什麼會有那麼活靈活現的夢,過後他又那麼執意去尋墓地,可能就是潛意識的作用。因為癌症不是突發的,而是發生在幾年前,也就是說當時身上就有腫瘤了,只是沒有明顯臨床症狀而已,但是潛意識卻告訴他,應該為自己考慮後事了。

事實上也是如此。父親的病在2000年之前,並非沒有症狀,而是被忽略了。據他1998年的日記記載,當年,他出現了一種由胸及肩的強烈痛楚,類似心絞痛,他先是把它當作心絞痛處理,但用救心丸不能緩解,查了資料後認定不是心絞痛。但是什麼原因引起的?醫生診斷為肩周炎。事實上是因為腫瘤細胞佔位而刺激周圍的神經,引起胸部和肩膀強烈的痛覺。那時儀器檢測不出,但2000年的這次夢境卻給了他不祥的預示。對這無法駕馭的不幸,父親選擇了承受。他知道,這會是他最後的不幸了,心裡反而沒有了悲慼,更因為生之輝煌,而死無悲慼,死而無憾。他的每一智慧每一德行都曾閃耀光輝,也許有的將成為永恆。而人生短暫,轉瞬即逝,他的心必須聽從生命的召喚,時刻準備送舊迎新,毫無悲哀地勇敢奉獻自己,擔當起最後的職責——老的不去,新的怎麼出來?他願再生變成一棵樹,周圍有濃得化不開的綠意。樹和草是他樂意的再生之地,還有飛鳥、螢火蟲和魚兒,每一種化身都會帶他追逐通往新生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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