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初讀紅樓,喜歡一邊數一邊默記著金陵十二釵的名字,數來數去最後發現總是會漏掉一個人,那便是李紈。
《說文》裡說:紈者,素也。謂白致繒,今之細生絹也。李紈人如其名,宛如一條潔白的薄綢,素雅而堅韌。
李紈是賈政與王夫人所生長子賈珠的原配妻子,無奈賈珠英年早逝,李紈便作為遺孀,留在榮國府守寡並撫養唯一的兒子賈蘭。
《紅樓夢》第四回裡這樣描述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養親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在搬入大觀園前,曹公對李紈著墨不多,幾次提到她也不過是敘述式的一筆帶過,在讀者眼中,要麼對其毫無印象,要麼在腦海裡勾勒出的是一位清心寡慾,沉默不語的寡嫂形象。
然而在進入大觀園後,李紈那顆被久久埋在冰山下的心終於被喚醒。她開始有了青春少婦的生趣活力,槁木再逢春,死灰亦復燃。
一個人真正的性格往往能從其居所顯露一二,而李紈在大觀園裡選擇的住處便是稻香村。
這稻香村外圍是一帶黃泥矮牆,皆用稻莖掩護,儼然一處不起眼的鄉舍,然而內部卻別有洞天: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又有稻田菜畦桑榆之屬,不勝列舉,宛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李紈選中稻香村,正是順從了自己的內心,她絕非如外表一般槁木死灰,相反她的內心世界是生氣勃勃而富有情趣的。
李紈也算是出身金陵名家,雖比不上四大家族那樣闊綽,其父李守中也曾為國子監祭酒。由於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只讓李紈讀一些《女四書》《烈女傳》一類的書。但畢竟從小在書香門第長大,李紈骨子裡對風雅之事的喜好是藏不住的。
第三十七回,探春要在大觀園裡發起詩社,黛玉尚且半推半就地說:“可別算上我。”在旁人眼中只知道撫養兒子的李紈卻表現得饒有興致,一進門便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掌壇。”
這也可以看出李紈對於權力的掌控還是有些許嚮往和享受的,這其實無可非議。論身份,她是賈政嫡長子的原配,如果賈珠不死,從某種層面來講,李紈地位更高於王熙鳳,管理賈府的權力很可能會落到她的頭上。
所以每每看見鳳姐在府裡威風八面的,李紈到底會有些意難平。既然在持家的方面不能有實權,那麼在自己喜好的事物上,李紈一定要塑造存在感,要拿出大嫂子的款來。
最關鍵的是,李紈的才華支撐得起她在詩社的強勢。她雖然自謙自己不會作詩,但是在鑑賞詩詞方面的能力卻是一流的。
李紈很能抓住他人作詩的精髓,眾姊妹的詠海棠詩,黛玉的“半卷湘簾半掩門”確實“風流別致”,而寶釵的“珍重芳姿晝掩門”也著實“含蓄渾厚”。兩首詩在伯仲之間,而李紈最後推寶釵的奪魁,竊以為是她作為貴族小姐對端莊穩重的偏愛和認同。
第五十回蘆雪廣聯詩,寶玉又一次墊底,李紈懲罰的方式別有一番風雅,她看見櫳翠庵的紅梅開得漂亮,便讓寶玉去折一枝來插瓶,無意中造就了後來被賈母讚賞的薛寶琴雪中握梅的動人場景。
李紈的生活情趣還表現在她偶爾打趣別人的話語中。她曾調侃黛玉:恨得我只保佑明兒你得個利害婆婆,再得幾個千刁萬惡的小姑子,試試你那會子還這麼刁不刁了。一語說罷,把一向伶牙俐齒的黛玉羞得趕緊轉移話題。
在經歷青春喪偶這樣的人生磨難後,李紈沒有被生活磨平稜角,沒有心如死灰,而是依然保有一份對生活的熱情,其實是難能可貴的。
但更為可貴的是李紈能夠擺正自己的心態,很好的把控住自己的才情和慾望。她作為一個外姓旁人,既然選擇留在夫家守寡,唯一的辦法就是韜光養晦,不卑不亢地專心撫養兒子成材。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那一回,大概是《紅樓夢》前八十回裡最後的狂歡,李紈也許也是從那時起又有了不同的心境。
大家在這場寶玉的生日派對上盡情玩樂,抽取花籤,輪到李紈時,那簽上的詩文是“竹籬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飲一杯,下家投擲。
“竹籬茅舍自甘心”,這是詠梅的佳句,但這裡的梅花並非是長在山嶺上有著玉骨冰姿的那一種,而是生長在茅舍小院裡,雖保有一份清高傲骨,卻無法恣意伸展的,有所約束的那種家養梅花。
李紈看後,立馬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讀到這時,總覺得李紈笑中帶有淡淡的苦澀。
當真是有趣嗎?其他姊妹抽到的籤都和別人有所互動,只有李紈抽到的是“自飲一杯”,她不能影響她上下家接下來的遊戲進展,再結合那詠梅的詩句,一如她在賈家的地位和形勢一樣。就像朱自清說的“快樂是他們的,我什麼都沒有。”
而“不問你們的廢與興”這句話被很多人解讀為暴露出李紈涼薄冷漠的一面,暗指日後賈府被抄時,她不聞不問,獨善其身。
筆者倒是覺得,此處不過是李紈不想因為自己稍顯失落的情緒而影響到整場壽宴歡快的氣氛。李紈從前就當慣了默默無聞的旁觀者,在經歷了大觀園內詩情畫意的生活之後,她終究“看山還是山”,就任憑你們肆意玩鬧吧,我就在一旁默默看著你們青春活力的樣子也就開心了。
李紈是甘心的,是那種在體會了繁華後依然選擇歸於沉靜的甘心。浮華如夢,韶華易逝,李紈淺淺地自飲一杯後,如同一方隱士,歸隱於稻香村中,不問興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