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家馬庫斯·馬爾特的長篇小說《男孩》,是我讀得非常仔細的一本書。惟其讀得認真,閱讀過程中就會時常生出竊喜:我是不是從費米娜文學獎的獲獎作品中找到了“破綻”?幾乎半開化的男孩,怎麼可能只用半生就走通了人類需要數千年才完成的進化?
得先捋一捋被馬庫斯·馬爾特為《男孩》裡的男孩的安排的半世人生。
《男孩》開始於1908年,那一年,男孩14歲。14歲的男孩和媽媽被困頓在貧瘠的荒原裡大海邊。食不果腹和貧病交加奪走了媽媽的生命,埋葬了媽媽後孤苦伶仃的男孩只好邊“尋找、撿拾、採摘食物”邊行走在未知的大地上以求生存。一輛雙座四輪轎式馬車闖入男孩天真的眼裡,男孩跨入他人生的新階段,亦即從孤身一人變成了與一個小村莊有了勾連的小村莊的邊緣人——他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人。1909年,男孩被一個人的馬戲團布拉貝茨收留,邊緣人變成了兩個人的馬戲團的一根支柱,從此,只知道生存的男孩開始漸漸懂得,人活著必須要有附麗。
布拉貝茨死於意外。閱讀《男孩》到這裡,我以為男孩將又一次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誰料,馬庫斯·馬爾特安排給了男孩生命中最美好、最奇妙的四年。
男孩最美好、最奇妙的四年,是從作曲家菲利克斯·門德爾松的一部作品開始的。
門德爾松的作品,被古典音樂愛好者公認為相對清淺,饒是這樣,一個從荒原走來的男孩,怎麼可能會演奏門德爾松的《無詞歌》?所以,演奏《無詞歌》中的《威尼斯貢多拉船伕之歌》的,是艾克父女,父親居斯塔夫吹奏單簧管,女兒愛瑪彈奏鋼琴。如此喜歡門德爾松作品的這對父女,接納了因馬車相撞偶爾相識的男孩後,收留了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男孩並將門德爾松的名字菲利克斯給了男孩,水到渠成。
只是,馬庫斯·馬爾特讓男孩在愛瑪的教導、指點下,從一字不識到會欣賞魏爾倫的詩,從只聽到過鳥鳴和海浪聲到能聆聽門德爾松的音樂,只用了四年,怎麼可能?然而,愛瑪與被愛瑪喚作菲利克斯的男孩在一起的篇章,卻因此成了《男孩》的華彩樂章,在這一樂章裡,男孩不僅被喚作了菲利克斯,在門德爾松美妙的音樂裡和極富語言之美的魏爾倫詩裡,還與愛瑪雙雙墜入了愛河。兩個相愛的人,甚至走出了艾克家的莊園,到了巴黎,“四月的一天早上,兩人來到巴黎聖母院門口,她和他說起了弗洛羅主教代理、詩人葛林果,還有卡西莫多”,瞧,男孩菲利克斯在愛瑪的引領下還走進了法國作家維克多·雨果的世界——1908年的時候,男孩還與媽媽一起於荒郊野嶺徘徊在生死線上,1910年至1914年之間,男孩已從一個野孩子脫胎換骨成懂得維克多·雨果的菲利克斯,以我們已有的生活常識去理解男孩翻天覆地的變化,怎麼可能?一個需要愛瑪手把手地教導才能懂得男與女秘境之歡的男孩,真的能在那麼短時間內完成從半開化到靈與肉雙雙被提升至高度文明的飛躍嗎?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愛菲利克斯入骨的愛瑪,當然不願意男孩上戰場,可是,已經覺醒甚至覺悟的男孩義無反顧地告別瞭如母如姐的愛瑪去了前線。《男孩》從此處開始,讓愛瑪用情意綿綿的信件和男孩大愛無聲地迴應琴瑟合奏,呈獻給我們的文字如鋼琴與單簧管在演奏門德爾松的《無詞歌》,從而將《男孩》推向了全書最華麗的段落。也就是讀著愛瑪那一封封與其說是寫給男孩不如說是寫給人類的情書,也就是讀著馬庫斯·馬爾特讓遠在前線的男孩以其獨有的方式感受和迴應愛瑪的愛意,我好像明白了,馬庫斯·馬爾特總是在篇章之間鉅細靡遺地用一句話的方式照錄當年的重大歷史事件,其實是在提醒《男孩》的讀者,他寫的,哪裡只是一個半開化的男孩是如何完成走向高度文明的傳奇故事!馬庫斯·馬爾特是用男孩的半生,簡約地演繹了一遍人類文明的進化史。
自以為明白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再將《男孩》394頁到405頁通讀一遍,就不會覺得那只是排列得密密匝匝的人名了。一個個人名加上他們的生卒年月,這些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場的部分年輕人的姓名被馬庫斯·馬爾特密不透風地排列在他的小說裡,整整12頁,最直接地解讀馬庫斯·馬爾特有些特別的寫法,那是作家為士兵們建立在紙上的豐碑,可我更願意相信,那是作家在用一種獨特的書寫方式告訴我們,所謂文明毀於一旦是個什麼模樣。
回首過往,從公元前五六千年地球上文明剛剛萌芽那會兒開始細數人類文明的綻放和凋零,過於漫長的過程也許不太容易讓人震撼。用一個男孩的1908年到1918年來暗釦人類文明的勃興到式微,《男孩》營造出來的驚心動魄,只要我們屏息諦聽,就能聽到雷霆萬鈞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