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是不是宗教?這要先搞清楚宗教的定義。從宗教的定義出發,儒教當然是宗教,沒有必要為了抬高或貶低儒家而諱言這一點。同時,儒教與其他宗教相比,也像基督教、伊斯蘭教、道教、佛教一樣具有自身的特點,那就是高度的參與度和開放性。本文將會對兩個問題進行極其精彩的分析,希望大家儘量賞讀,多多轉發。
倘若真如司馬兄所說的那樣,能夠促進大家對於真儒教的認識,讓大家領略到真儒教極富魅力的一面,那麼也算是司馬兄與我無上的榮耀、莫大的功德以及巨大的成功。
今天這一篇文章是我們關於儒教的第一篇。主題大約有兩個:一為儒教到底算不算宗教;二為如果儒教是宗教,那麼它是一種什麼樣的宗教。儘管這兩個話題可能看起來會很大,但為了能夠說清楚以後關於儒教的種種問題,我們不得不這樣來說。
儒教當然是宗教
我們先來談談第一個問題,儒教到底是不是宗教。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可能要先給對宗教做一個定義。這是個極為困難的工作,但是我們不得不做。
按照古人的解釋,“宗”的本意是宗廟,即供奉祖先的廟。比如《白虎通》中說:“宗者何,宗有尊也,為先祖主也,宗人之所尊也。”進一步,由供奉祖先的廟宇,轉而借指祖先,也就是我們血脈的源頭。“教”的含義則與我們今天所使用的並無什麼不同,《說文解字》中說:“上所施下所效也。”
“宗”的字形演變
如果我們把這兩個字合起來看,則“宗”代表著我們血緣的起點,“教”代表著我們行為的規範。看著這兩句話,我們有沒有一點點其他的聯想?
這兩句話,如果換一種說法,其實就是我們常常說的,所謂人生的終極問題,即那著名的三句話: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更具體地說,“宗”所對應的就是“我是誰”與“我從哪裡來”;“教”所對應的則是“我要到哪裡去”。
當然,我們可能對於所謂終極問題的“終極”二字,並沒有什麼太過直觀或具體的瞭解。其實,所謂“終極”,通俗地說就是“終點”。我們都知道,對於任何一個問題,我們都可以就其回答,繼續追問;但“終極問題”,是一切問題被不停追問後的最後一步——它是不可再被追問的。
如果我們解答了終極問題,那麼其他所有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就像今天物理學家們所孜孜以求的,宇宙大爆炸最初的那一瞬間所發生的事情——那同樣是個終極問題。
宗教要解決的
是類似於宇宙大爆炸的問題
這些終極問題,背後所代表的,都是我們人類,對於這個世界不確定性的焦慮。或者說,我們之所以會產生終極問題,就是因為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充滿著不確定性。
比如我們的天氣預報,比如我們的地震預報,比如我們的彩票預測……;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著機率的世界當中,儘管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科技高度發達的時代,但是我們能夠準確無誤掌控的事情並不多。
那些通常被我們認為一定會發生的事情,實際上只不過是大機率會發生。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都知道自己每天不吃飯就會餓,但是我們誰也說不準自己每天到底哪一時刻會餓。
當我們說不準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意味著這件事情並不在我們的掌握之中。當我們發覺這件事情不在我們掌握之中的時候,我們本能地就會焦慮恐懼。
就像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怕黑、怕走夜路,因為我們不知道黑暗之中究竟有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應付黑暗之中隱藏的東西。
我們甚至可以說,這種對於不確定性、對於事情超出我們掌握的恐懼與焦慮,從我們的祖先發現飢餓與寒冷,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動消失時開始,到眼下的這一刻,從未停止過。這個充滿著不確定性的世界,始終包裹著我們每一個人。
這種種的不確定性,歸根到底,就是“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它們代表著,我們對於自身身份的不確定,對自身起點的不確定,以及我們該如何自處的不確定。
由此,我們可以說,所謂宗教,就是人對自身,及自身如何自處等終極問題的應對。更為準確地說,宗教是人類對於終極問題的一個承諾——我們依靠這個承諾,來獲得一種終極的確定性,以因應現實中的種種不確定。
打個比方來說,我們可以把世界看作一個市場。這個市場裡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我們並不知道所有攤位的準確位置,也不知道所有商品的準確價格。宗教跟哲學,則代表著兩種管理這個菜市場的方法。
宗教的方法是,它給每一個來逛市場的人發了一張非常詳盡的導覽圖和價目表。按照導覽圖,我們可以找到任何一個攤位的位置;按照價目表,我們可以知道任何一樣商品的準確價格。
哲學的方法則是,它並不給人發什麼導覽圖或價目表,但是我們允許每一個來到市場的人,在這個市場裡隨意走動,任意談價格,最終的成交全靠我們自己。
相比之下,我們大多數人顯然更喜歡第一種方式,因為它帶給我們確定性。我們可以不那麼動腦筋,不那麼費力氣,就完成我們採購的願望。
假如我們接受了宗教是人類對於不確定性的一種應對策略,是我們對於某種終極確定性的承諾的這一推論。那麼我們就可以毫無疑問的說,“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的儒家,其在中國社會的現實當中,完全宗教的一切屬性與功能。
儘管子貢在《論語》中曾經感嘆:“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焉。”但是我們在儒家的典籍當中,仍然可以很輕易的找到關於人性和天道——終極問題的論述。
《禮記》裡的孔子對靈魂與巫術很有研究
與《論語》裡的孔子很不一樣
比如《中庸》開篇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為教”;又比如《周易·繫辭》中的“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這些話都明白無誤地向我們展示著,儒教對於不確定性的應對策略。
儒教是羊肉泡饃型的宗教
在這個問題上,前輩學人楊慶堃先生曾以制度性宗教和彌散性宗教的對比,進行了精彩的論述。
他認為相較於基督教、伊斯蘭教、佛教等一些形態明確、社會組織清晰的宗教,儒教是一種形態並不明確、社會組織也並不清晰的,彌散於社會當中的宗教。
它雖然並不容易從形式上,在社會中被區分出來,但它在社會當中,的的確確存在著;並且每一個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都可以實實在在的感受到它。
我個人認為,今天我們還可以在楊慶堃先生的結論之上,再向前走一步,我稱之為“羊肉泡饃型”宗教。
當然,諸位也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把它稱為“羊肉燴麵”、“牛肉罩餅”、“打滷麵”、“大盤雞”、“貼餑餑熬小魚兒”型宗教。想必透過這一系列的名字,大家已經看得出來:這個模型的特點,就是有乾的有稀的,有主食還有菜。
在這個“羊肉泡”模型當中,“碎饃塊兒”就是如你我般生活在中國社會當中的人;而“羊肉湯”就是儒教。饃在湯裡泡的久了,自然就會帶著湯的味道,但作為背景存在的湯卻不一定會引起饃的注意。相比之下,可能湯裡的羊肉,粉絲,木耳,黃花菜會更容易吸引饃的視線。不過,最重要的是, 做饃時和麵的水,與熬湯時用的水,二者同源。
我們每個人,從一出生開始就浸泡在這個儒教的“羊肉湯”當中,我們成長的過程,就是“碎饃塊兒”被“羊肉湯”泡透的過程——被儒教浸潤的過程。湯中的輔料、配菜,則相當於我們日常可見的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乃至現代科學等文化、思想。它們的加入,影響了湯的味道,但湯仍然是湯。
儒教是羊肉泡饃型的宗教
正因為儒教與我們自身的這種特殊關係,才使得我們在日常中很難明確地察覺到它的存在。這也使得儒教並不需要依賴一個組織形態明確的團體。生活在這個社會當中,如你我般的普通人,都天然地是儒教存在的基石,是它的一份子。
比如佔據了我們中國人宗教生活極大比重的一項儀式——祭祖。我們清楚地知道,這個儀式不是道教的,也不是佛教的,跟不是基督教、伊斯蘭教的。那麼在排除了這些選項之後,它只可能是儒教的——儘管我們從來都沒這樣說過。
對比之下,如果說儒教是一碗“羊肉泡饃”的話,那麼以基督教為代表的制度化宗教,則可以被視為一盤“沙拉”。
“沙拉醬”就是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制度化宗教,而用來拌沙拉的水果、蔬菜,則是信仰這些宗教的人。他們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相互浸潤,相互成長的過程;任何蔬菜、任何水果都可以拌進沙拉當中。當然,這只是個一般化的對比。事實上,在那些制度化宗教傳統深厚的地方,它們本身的形態也更接近“羊肉泡饃”的狀態。
這一點,也正是我們這篇文章所要向大家傳遞的一個重要的觀點。那就是儘管我們說儒教很特殊,但它並沒有特殊到與其他的宗教截然不同。它們之間真實的狀態是大同小異,而不是迥然不同。就像我們可以依靠外貌特徵,很清楚地將白種人、黃種人與黑種人區分開。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外貌特徵,差異大到了令他們看上去像是三個物種。
和那些制度化宗教相比,儒教只不過是更強調宗教與其所生存的土壤之間的聯絡。它只是與信眾之間的關係更加日常化,形式上並沒有那麼突出而已。
按照我們已經達成的共識,所有的宗教,都是人類為了應對由終級問題所帶來的不確定性,而做出的某種確定性承諾——儒教也不例外。但事實上,儒教可能真的是個例外。因為它做出的是個不完整的承諾。
假如我們還使用那個市場的例子,來進行說明的話,那麼儒教就是給了一張並不完整的導覽圖與價目表。它雖然給出了所有攤位的位置,但同時允許攤販們自行調整;它雖然給出了價目表,但同時也允許議價。
我們可以隨便舉個例子來進行說明。在所有的宗教當中,都有一個固定的主題,叫作“創世神話”。這個神話,通常用來解釋我們的世界是如何被創造的,我們自身是如何被創造的,也就是用來解釋“我是誰”,“我來自哪裡”這些問題。
典型的比如《聖經》中的“上帝創世”神話:上帝用6天的時間創造了世間萬物,在第7天休息;又按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亞當和夏娃,讓他們生活在“伊甸園”中等等。這個故事講得很清楚,上帝做了什麼,上帝是怎麼做的。
相應地,我們在儒教的典籍當中,卻找不到一個像上帝創世那樣完整的創世神話。我們能找到的,只是散落在各個典籍中,關於世界是如何被創造的,我們是如何誕生的記述。但這些記述全部放在一起,也無法拼接成一個像上帝創世那樣完整的故事或說法。
假如說儒教是一幅拼圖的話,那麼它總是缺幾塊。而缺失的部分,總是需要像你我這樣的人去對他進行補充。
說到這個問題,可能會有人用“盤古開天闢地”的神話來反駁。這個問題我們後邊也會談到,在這可以先簡單解釋一下。那就是盤古創世的神話,是以盤古的生命為代價,他自己並沒有成為“上帝”一樣的“至上者”、“唯一者”——他沒能繼創世之後成為秩序的制定者與管理者。
更準確地說,與基督教、伊斯蘭教甚至古希臘的宗教相比,儒教更像是一個未完成的“半成品”。它始終在宗教與哲學的路線之間搖擺,總是呈現一種未完待續的狀態。也正因為此,它允許不同的人,選擇不同的道路。所以才有了“君子以為文,小人以為神”,“聖人神道設教”,“子不語,怪力亂神”等等說法。
當然這種不完全狀態,並不意味著儒教就是低階的。
相反,這種不完全狀態,恰恰給了儒教一種開放的形態。它使得每一個信仰儒教的人,或者在儒教背景中成長的人,都獲得了極大的參與度。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壟斷對於儒教的解釋——哪怕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孔,這些聖人。
從另一方面來想,這樣一種開放性的、始終存在解釋空間的宗教形態。也使得它與其他宗教的相融,或和平共處有了更大的空間。這也是中國社會,能夠長期保持多教共融、數教同光局面的原因。
儒教都能與一神教對話乃至融合
多神教、薩滿教則更不待言
專業之中最通俗,通俗之中最專業
熟悉歷史陌生化,陌生歷史普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