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言不美,知者不言
老子在道德經的最後一章,像是總結似地,說出如下的話:“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辨,辨者不善。”他知道,世上已有許許多多的思想與言論,這都是他所謂的“言”。在他看來,言可統分為兩類,一是並不動聽的大實話,一是十分動聽的空話,甚至是欺騙之言。凡是實話,都不中聽。如魯迅曾說過,一個人出生,若有人說他將來必定要死,這是大實話,卻被人視為惡毒之言,無人願聽。若有人說此子將來必定做大官,發大財,這是毫無根據的空話,甚至是謊言,但其家人必定愛聽。能看到這一個事實,並如實地說出來,這本身就是不美的信實之言。老子的道德經,是大實話,但與世人價值觀相反,所以世人覺得它毫不中聽,根本不予相信。老子說“下士聞道大笑之”,就是指這種情況。老子又說:“反者道之動”,也是強調其言與世人的標準正好相反。既然如此,老子也不想與世人辯論,只是把自己的觀點說出來而已,誰信誰就信,不信也毫無關係。所以老子說“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只為知音者言,不強求所有的人都相信,這本身就是自然無為的態度。
世人的知識,是零碎的常識,而看不到宇宙的根本之道,這才是最重要的知識。老子的道,就是這種知識。能知其道的人,才是知者,其餘者充其量是博者而已。
最真實的道理,才是最美最善的真理。外觀華美的道理及其言論,是華而不實,歸根結底,並非真美真善之言。老子相信自己從歷史中總結出來的道理,是概括了宇宙萬事萬物的根本之理,是最真實的道理,他的任務只是把這個道理說出來,公表於世而已。他並不想讓世人全成為自己的信徒,他知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若世人能如此容易被說服,則天下早就大治了。天下所以不能大治,就在於世人的執迷不悟,當然包括世俗現實中的侯王。老子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像孔子一樣,周遊列國,推銷自己的思想主張,他認為那是不明智的,也是不現實的。孔子確實四處碰壁了,這更證實了老子的選擇正確。
老子又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信言總的來說,還是一種言,這在老子看來,歸根結底仍是多餘的東西。真正的知者,是不對世人說任何話的,是不發表任何言論的。因為真知只對自己有用,而且只有自己真正地弄明白了並且真正地相信它。對不懂其中奧妙的人,說了也是白說。老子所說的知,是對道的知,道不可道,所以言也是多餘的。這裡並非後人所說的得意忘言,而是從一開始就不可言。由此也可知,言者必非道,所以從根本上說,言者對道是毫不知曉的。
對道的知,是最高的大知,大知之後無言,是看透一切之後的靜寂與沉默,也是因為沒有對話者而不得不採取的沉寂。知者既不必言,不能言,所以老子最後是西出陽關,不願再留在這個世上,他是深知沒有知音者,沒有對話者之後才出走的。而以道德經命名的書,本來也不是要寫出來留給世人的,只是因為還有一兩個願意思考的人,而且歷代也有幾個這樣的人,所以老子才為世人中的少數人留下了這篇道德經。須知道德經之名,也非老子本人所命,只是後人為其書起的名字。如同道不可言而強為之名曰道一樣。老子一書留在世間,已有二千多年來,如何理解它,也是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如欲真正理解其中的道理,只能靠以後的“知者”來鑽研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