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團圓》是張愛玲的最後一部小說,也是最讓讀者津津樂道的作品之一。由於小說所講述的故事與她的人生經歷有太多重合之處,許多讀者徑直以邵之雍為胡蘭成,以盛九莉為張愛玲。這本小說在張愛玲生前並沒有得以發表,據說也是為了防止有心人藉此生出些筆墨官司來。《小團圓》儼然是張愛玲的自傳了。
張愛玲本人並不承認這是她的自傳,儘管有些情節確實是在自身經歷上潤色而成的。例如,在和胡蘭成分手後,她從胡蘭成那兒把戀愛期間寫的所有信件都要回來了。這個情節也出現在盛九莉和邵之雍身上。此外,結合張愛玲的散文來看,把《小團圓》看作張愛玲的半自傳應當是可以成立的。盛九莉的家庭結構,被過繼給大伯的設定,挨父親的打併被關進小黑屋的情節,以及和母親、弟弟九林之間的情感狀態,這些都和她在《私語》等散文裡描寫的經歷有較多相似之處。
《小團圓》充滿了一種死寂。九莉八歲的時候就會察言觀色,二十二歲的她深愛著邵之雍,既不在乎人家是有婦之夫,也罔顧外面的流言蜚語,甚至允許他花心,真真是卑微得低到了塵埃裡。然而那些文字讀起來還是淡淡的,幾乎沒有熱情和衝動。九莉十幾歲的時候還和弟弟九林睡在同一個房間裡,但姐弟之間那些小孩兒的嬉笑玩鬧,在將近20萬字的故事裡一筆也沒有提。九莉在離開盛家之後,得知弟弟過得並不好,她心裡也偶爾覺得疼惜。但也僅止於此,既不用言語表達關心,也沒有以行動幫助他的意願。哪怕是與母親相處,也生疏而客氣。母女之間、姐弟之間、姑侄之間,籠罩著同樣的氣氛。她心裡荒無人煙,沒有住著任何人。
九莉九歲那年,母親難得單獨帶她逛街。將要過馬路的時候,張愛玲寫:“忽然來了個空隙,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彷彿有覺得牽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感到她剛才那一剎那的內心的掙扎,很震動。這是她這次回來唯一的一次形體上的接觸。顯然她也有點噁心。”何止九莉震動,乍讀這一段,我驚得不知如何言語。鮮少見到如此畸形的親子關係。而這樣一種並不親暱的母女關係,對九莉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多年以後,九莉在歐洲懷孕,肚子已經有四個月大,她仍然堅持要把它打掉。男友表示可以生一個小九莉,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肯,非常決絕。這讓我想起幾年前看《黃金時代》的時候,蕭紅生了孩子,卻一眼都不願意看,幾乎是迫切地讓人把孩子送走。送到何處,她也毫不在乎。人怎麼可以這樣當母親?我當時非常憤懣。在看完《小團圓》後,我便理解了:她沒有嘗試過被愛,自然不懂得如何愛別人。就張愛玲感受到的母女關係而言,你要她如何和生下來的“自己”和諧溫馨地相處呢?
蕊秋常年在外,滿世界到處遊,和九莉的信件來往也不多。九莉覺得自己和母親最大的聯絡,便是她堅持供她讀書。對於這個行為,她很感激,同時敏感地覺得自己給蕊秋帶來了很多麻煩。於是便十分注意在物質上和感情上都不提任何要求。為了節省旅費,九莉寒暑假都沒有回家。
那年蕊秋回來短住,意外地邀九莉到她房間裡喝茶。彼時九莉剛把攢下的錢拿去換了二兩黃金,在茶氣氤氳中,她把錢遞給蕊秋,說感謝她這麼多年的資助。蕊秋當下就哭了出來,以為九莉要和她斷絕關係。九莉很恍然。在她那兒,還錢不過是份內之事,這種過度的情緒表達顯然多此一舉。她們之間的關係,似乎在臍帶剪斷的那一刻就消失了。多年以後,蕊秋臨故,寫了封信給她,說最後的願望是見她一面。她沒去。
九莉踏上香港的船時,罕見地在船艙中號啕大哭。同行的比比放下行李後,邀她一同回到甲板上。九莉拒絕,她相信送行的人已經走了,內心篤定,大概也十分慘然。“她遺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這是九莉的想法,當然也是張愛玲的。可是又何止她遺留下的上海是一片廢墟呢?她整個世界都是斷井頹垣,滿目瘡痍。
都說張愛玲對世俗人性的描寫入木三分,整本書中小市民的勢利和涼薄舉目可見。人與人之間總不見得有真感情在。我曾問我的母親,是張愛玲對這個世界太失望,還是世界本來如此?母親頭也不抬,說:世界本來如此。
我頓時覺得喪氣起來。人際交往之複雜,經常讓我陷於無助之中。“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母親轉過頭來說,“知道這一點,我們就不至於在碰到類似的事情時輕易地對生活感到失望。大多數時候,生活都是充滿陽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