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專欄】
會不會讀書,過的是不一樣的人生
有人會讀書,有人不會,或不太會讀書。只說“開卷有益”,還不夠。讀書,讀什麼書,怎麼讀?有兩個說法,值得推薦。
一是清末文人孫寶瑄的,他在《忘山廬日記》中說,書無新舊,無雅俗,就看你的眼光。以新眼讀舊書,舊書皆新;反過來,以舊眼讀新書,新書皆舊。
林語堂說的更有趣:只讀極上流的,以及極下流的書。中流的書不讀,因為那些書沒有自家面目,人云亦云。
最上流的書必須讀,這不用說,誰都會這麼認為。可為什麼要讀極下流的書呢?極下流的書裡,泥沙混雜,你可以沙裡淘金——因為社會偏見,很多先知先覺者的著述,最初都曾被查禁。
還有一點,讀這種書的人少,你偶爾引述,可以炫耀自己的博學。很多寫文章的人,都有這習慣,即避開大路,專尋小徑,顯得特有眼光。這策略,有好有壞。
金克木有篇文章,題目叫《書讀完了》,收在《燕啄春泥》(人民日報出版社,1987)中,說的是歷史學家陳寅恪曾對人言,少時見夏曾佑,夏感慨:“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
他當時很驚訝,以為夏曾佑老糊塗了;等到自己也老了,才覺得有道理:中國古書不過是那麼幾十種,是讀得完的。這是教人家讀原典,不要讀那些二三手文獻,要截斷眾流,從頭說起。
其實,所謂的“經典”,並不是凝固不變的;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階層甚至不同性別,經典的定義在移動。談“經典”,不見得非從三皇五帝說起不可。
善讀書的,不在選擇孔孟老莊那些不言自明的經典,而在判定某些尚在路上、未被認可的潛在的經典。
補充一句,我主張“讀經典”,但不主張“讀經”——後者有特定含義,只指向儒家的四書五經,未免太狹隘了。
1、我的建議是,讀文學書
讀書,讀什麼書?讀經典還是讀時尚,讀硬的還是讀軟的,讀雅的還是讀俗的,專家各有說法。除此之外,還牽涉到不同的學科。我的建議是,讀文學書。為什麼?因為沒用。沒聽說誰靠讀詩發了大財,或者因為讀小說當了大官。
今人讀書過於勢利,事事講求實用,這不好。經濟、法律等專業書籍很重要,這不用說,世人都曉得。
我想說的是,審美趣味的培養以及精神探索的意義,同樣不能忽略。當然,對於志向遠大者來說,文學太軟弱了,無法拯世濟民;可那也不對,你想想魯迅存在的意義。
饒宗頤先生曾在北大演講,提到法國漢學家戴密微跟他說的兩句話:中國文學世界第一;研究中國,從文學入手是最佳途徑。
公開發表時,這兩句話都被刪去了,大概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誤解,以為是挾洋人以自重。可後面這句,其實很在理。從文學入手研究中國,照樣可以廣大,可以深邃。
而且,我特別看重一點:從文學研究入手,容易做到體貼入微,有較好的想象力與表達能力。所有這些,都並非可有可無,不是裝飾品,而是直接影響你的學問境界與生活趣味。
你看外國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他們的著作中對於文學經典的引述與發揮,你就明白,中國學者對於文學的閱讀,普遍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太淺。
2、所有的閱讀,都必須有自家的生活體驗作底色
中國傳統文化博大精深,確實應該發揚光大,因此,建國學院,修清史,編《儒藏》,我都沒意見。我想提醒的是,今天談“傳統”,有兩個不同的含義。
晚清以降,中國人與西學對話、抗爭、融合,並因此而形成的新文化,已經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新的傳統。比如,談文學,你只講屈原、李白、杜甫、關漢卿、曹雪芹,不講魯迅,行嗎?
說到現代文學,因為是我的老本行,不免多說兩句。不是招生廣告,而是有感而發。儘管我也批評五四新文化人的某些舉措,但反對將“文化大革命”的瘋狂歸咎於五四的反傳統。
隨著中國經濟實力以及國際地位的迅速提升,很多人開始頭腦發熱,聽不得任何批評的聲音。回過頭來,指責五四新文化人的反叛與抗爭,嘲笑魯迅的偏激與孤獨。我理解這一思潮的變化,但也警惕可能的“沉渣泛起”。
說到讀書的策略,我的意見很簡單:
第一,讀讀沒有實際功用的詩歌小說散文戲劇等;
第二,關注跟今人的生活血肉相連的現當代文學;
第三,所有的閱讀,都必須有自家的生活體驗作底色,這樣,才不至於讀死書,讀書死。
古今中外,“勸學文”汗牛充棟,你我都聽了,效果如何?那麼多人真心誠意地“取經”,但真管用的很少。
這裡推薦章太炎的思路,作為結語。章先生再三強調,平生學問,得之於師長的,遠不及得之於社會閱歷以及人生憂患的多。
《太炎先生自定年譜》“1910年”條有言:“餘學雖有師友講習,然得於憂患者多。”而在1912年的《章太炎先生答問》中,又有這麼兩段:“學問只在自修,事事要先生講,講不了許多。”“曲園先生,吾師也,然非作八股,讀書有不明白處,則問之。”
合起來,就三句話:
學問以自修為主;
不明白處則問之;
將人生憂患與書本知識相勾連。
借花獻佛,這就是我所理解的“讀書的訣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