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蓋世，無非大夢一場；富貴驚人，難免無常二字。——《金瓶梅》

亦或者認為古代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寶釵又做不了自己婚姻的主，故而寶釵也是個可憐人，十四支紅樓夢曲第二支便是歌頌寶釵，曲名乃是《終身誤》，可見寶姐一生之悲，她亦是受害者，如何能將黑鍋摔到她頭上？

如此種種，不一而論。筆者謹以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為切入點，透過薛蟠、薛寶釵這對兄妹之間的一段爭吵，來為諸君進行詳細解讀。

故事要從頭說起：第33回，賈寶玉被父親賈政笞撻了一頓，險些打死，而致使賈政如此生氣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賈寶玉和忠順王府的戲子蔣玉菡交往甚密，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之嫌。

而忠順王府是如何知曉賈寶玉、蔣玉菡的親密關係，並登門來索要的呢？所有人都開始懷疑薛蟠，因為他也認識蔣玉菡，並且嫉妒蔣玉菡和賈寶玉關係親密，於是眾人都認為是薛蟠嫉妒，所以背地裡捅了賈寶玉一刀，薛寶釵知道此事後，心中不快，便來質問哥哥薛蟠，一場爭吵由此發生。

兩人爭論中，寶釵說話有理有據，薛蟠腦子轉不過來，壓根說不過妹妹，氣急敗壞之際，薛蟠就說了一段極其過分的話：

薛蟠見寶釵說的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那話堵回她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撈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第34回

此段對話，一直被很多陰謀論者揪住不放，他們認為：好嘛，薛家一家子果然都是心機城府之人，連薛蟠自己都承認“薛家覬覦賈寶玉”了，薛寶釵可不就是心機女嗎？

諸君可曾想過，薛蟠說完這番話後，寶釵為何氣得怔住了？其後，一向理性堅強的寶姐姐，回到屋裡，竟哭了整整一夜：

寶釵滿心的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她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了一夜。——第34回

薛蟠的話到底哪裡觸及到了薛寶釵的心理底線？筆者未曾見有論者能給出詳盡的答案，更多是立足表面情節的淺嘗輒止，到底無人知薛寶釵內心的苦。

嚴格來說，薛蟠的話對寶釵造成了兩層傷害，而且這兩層傷害都是炸彈級別的。先說第一層，薛蟠惡意中傷寶釵，說她故意護著賈寶玉，其目的就是為了撮合自己的姻緣。

如果放在今天，貌似並沒有什麼問題，甚至有主動爭取自己幸福的正面意義。但在《紅樓夢》的背景年代，尤其是金陵四大家族這樣的豪門公府，兒女的婚姻大事，必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多情況下是政治聯姻的成分佔了主導權。

在這種大的政治環境下，必然會產生批判“自由戀愛”的社會文化氛圍——這是維護封建等級制度的一個利器。

《紅樓夢》中有很多情節都在暗示這一點，比如賈母，她老人家最寵愛賈寶玉了，可第56回，當江南甄家幾個婆子來做客時，賈母曾當眾說了這麼一篇關於禮數的話：

賈母道：“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若一味的沒裡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得怎樣，也是該打死的。”——第56回

所以，《紅樓夢》溫情脈脈的情節背後，仍是冷冰冰的封建等級制度在作祟，賈母寵愛賈寶玉，是因為他聽話懂事，如果賈寶玉不聽話、不懂事呢？那就該打死。反映在婚姻問題上也是如此，父母讓你嫁誰，你就得嫁誰，如果違背家長意願，那就是大逆不道。

而薛寶釵就是封建禮教的堅定遵行者，事實上，被冠以“離經叛道”的賈寶玉、林黛玉，他們其實也是禮教的堅定遵守者，很多讀者一直幻想著“賈寶玉帶著林黛玉私奔”，可關鍵是，以賈寶玉、林黛玉的固有認知，他們壓根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一絲一毫都不會。

人人都活在時代裡，必須遵守這個時代的規則，完全意義上的“離經叛道”，儼然是空中樓閣，所以諸君沒必要以此批判寶釵。

因此，薛蟠說薛寶釵覬覦賈寶玉，這已經屬於完完全全的侮辱了，薛蟠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胡說，只是他當時的目的是：便要設法那話堵回她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所以揪住薛蟠的話不肯放的諸多論者，著實對紅樓情節沒有參透。

薛蟠的話一說完，寶釵能怎麼辦呢？難道和哥哥掰扯自己是清白的？這個話題只會越說越亂，越描越黑，薛寶釵很很明白這一點，所以她被哥哥的這種“卑鄙”給氣得怔住了，想說又不知道怎麼說，只能一個人躲著哭泣。

再說薛蟠的話造成的第二層傷害，也是很多論者沒有分析到的一點：“金玉良緣”是薛寶釵內心的痛處，因為它預示著薛家的徹底衰敗。

薛家一家三口當年進京，其主要目的是送薛寶釵進宮待選，這一點書中寫得很明白：

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體貼母懷，她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報名達部，以備選擇；為宮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第4回

可後來“待選”的事情不了了之，大機率寶釵是落選了，在這種情況下，薛姨媽還向王夫人宣傳“金玉良緣”的輿論，對於薛寶釵，乃至整個薛家而言，都是一個極大的侮辱：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日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第28回

如果薛家當年進京就是為了促成“金玉良緣”，自然沒什麼說的，可寶釵之前是為了進攻待選，如今待選失敗了，就開始宣傳“我們家寶釵的金鎖，要等到一個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那你早幹嘛去了？要是你們家寶釵當初待選成功了，你還會提“金玉良緣”的事嗎？

總之，薛家要促成“金玉良緣”的吃相，著實有些難看，難免背地裡被賈府那些“一顆富貴心，兩隻體面眼”的勢利下人們嚼舌根子，恐怕也正是因為如此，寶釵才如此排斥“金玉良緣”這個說法。

雖然《紅樓夢》中並沒有賈府下人間探討“金玉良緣”的描寫，但從第80回夏金桂與薛姨媽、薛蟠對罵時的話語，亦可起到管中窺豹的作用：

金桂意謂一不做二不休，越發發潑喊起來了，說：“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話了？再不然留著他，就賣了我。誰不知道你薛家有錢，行動就拿錢墊人。又有好親戚轄制著別人。你不趁早施為，還等什麼？嫌我不好，誰叫你們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們家作什麼去了。”——第80回

“行動拿錢墊人”、“有好親戚轄制著別人”等語，雖是夏金桂之粗言爛語，卻亦有由一角而見冰山之效，自家的媳婦都這麼說，其他下人們背地裡會怎麼議論薛家常年住在賈家不走，同時還在落選後宣傳“金玉良緣”這樣的行為呢？只怕說得更難聽。

筆者不禁想起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黛玉兩人冰釋前嫌，黛玉向其訴說在賈府“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生存困境，寶釵聽後沉吟半晌，回了一句“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

寶釵哪裡是在安慰黛玉，這更是她的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