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初春的某一天,月光妖嬈,沈從文坐在昏暗的燈下,桌上的筆被他拿起又放下,時間不斷溜走,他眼前的信紙上還只是寫了個開頭。
他站起來,開啟窗戶,屋頂上叫春的野貓聽到動靜,嚇得逃竄,只留下踩踏屋瓦的咔咔聲。
沈從文嘆了一口長氣,心裡想,壯著膽子寫吧,成與不成,不寫永遠不知道,葉聖陶都說:“九如巷張家的四個才女,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
萬一我是那個幸運的人呢?
於是他重新坐下來,奮筆疾書。
兩日後,郵差叩響了九如巷張家的門扉,張家三姑娘張兆和收到了一封信。
張兆和撕開信封,開啟摺疊仔細的信紙,念道“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愛上了你”,看到這,她笑了笑,把信疊起來,裝回信封,在信封上寫下“青蛙十三號”。
她開啟抽屜,把這封信與一摞寫著“張兆和(收)”的信放在一起。
“三妹,誰的信?”進屋的是張兆和的二姐。
“老師的。”張兆和輕描淡寫地說。
“老師給你寫信?”張兆和的二姐允和有些詫異。
“嗯,又一個表白的。”
“喲,我家妹妹真是厲害,老師都耐不住芳心亂動了。”允和取笑張兆和。
姊妹倆戲謔了一陣,張兆和對二姐說:“你是不知道……”
張兆和給她二姐說的,正是給她寫信的老師沈從文,第一天上課的情景。
那天,清瘦的、臉色略微泛白的老師,神情緊張地走進教室,他站在講臺上,十幾分鍾都沒說一句話。
學生們正在錯愣,這個老師打開了講義,語速很快地開始講課,一個小時的課程,他二十分鐘就講完了,而同學們聽得都是雲裡霧裡,不知道他講的什麼。
整個教室,老師呆看著學生,學生抬眼看著老師,一片寧靜。
直到最後,他轉過身子,在黑板上寫下:“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
同學們才明白他緣何如此。
“沒想到,一個上課緊張的老師表白起來蠻是大膽”,張允和笑著說,“三妹,你準備怎麼辦?”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不理他唄!”
張兆和把沈從文定義為‘青蛙十三號’,是張兆和的調皮。
但於沈從文來說,他對張兆和表白,或說愛上張兆和,何嘗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要知道,張兆和家世顯赫,不僅祖籍合肥有良田萬頃,曾祖父張樹聲還是清末淮軍將領,做過兩廣總督、直隸總督。而且父親張武齡與教育家蔡元培私交甚好。
受其影響,在一九二一年舉家搬遷蘇州後,張父在蘇州獨資創辦了樂益女子中學,張兆和就在這樣整個蘇州都數一數二的家庭中出生了。
而沈從文,1902年出生,比1910年出生的張兆和大整整八歲。
家境與張兆和相比,差的也不是一點半點。
雖然他的祖上也曾是湘西鳳凰城的名門望族,但到他父親沈宗嗣這代,因命運多舛,家道已經中落。
認識張兆和時,雖然他已在文壇聲名鵲起,但他成名的緣起還是郁達夫對他處境的可憐。
而且他雖然在北京大學讀過書,但其實他只是北京大學裡的一個旁聽生,沒有正兒八經的學歷證明。
就連他到中公教書,也是胡適惜才,力排眾議的結果。
但誰都沒有想到,沈從文走進中公,不僅生活境遇在改變,還會遇到他未來的妻子。
那一天,沈從文平生第一次走上講臺,他的內心無比緊張,而坐在座位上的張兆和看著講臺上神情緊張的老師,有些想笑,但出於禮貌,她還是緊緊抿著嘴,努力剋制著自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她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老實木訥的沈老師,竟然會注意到人群中面容姣好的她,並因此陷落。
就像沈從文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張兆和清亮的眼眸住進了自己的心裡。
無時無刻不在攪動他的心。
平常還好,能看到張兆和,即使不說話,沈從文的內心也是豐盈的。
可在漫長的假期裡,他看不到張兆和。
因為看不到,沈從文的心像長草一般,坐臥不寧。
終於,剋制不住思念的沈從文決定給張兆和寫信表白。
可他沒有想到,他被備註成“青蛙十三號”。
沒有接到迴音的沈從文內心雖然失落,但第一封信既然已經發出,想說的話也已經說出,那再寫、再表白又何妨?
於是,一封、兩封、三封……張兆和收到的沈老師來信越來越多。
隨著信件的頻繁,內容也越來越露骨,再加上學校裡面有了關於她和沈從文的風言風語,張兆和有些煩了。
一氣之下,她抱著沈從文給她的厚厚一摞情書,敲響了校長鬍適辦公室的門。
進了房間,張兆和把沈從文寫的信徑直朝胡適的辦公桌上一扔,氣鼓鼓地說:“校長,你看,老師老對我這樣子。”
胡適看著攤在桌上的信,不禁笑了,說:“他非常頑固地愛你。”
張兆和聽校長沒有阻止沈從文不要再胡鬧的意思,更氣了,忍不住抬高嗓門,一字一句地說:“我很頑固地不愛他。”
而胡適哪裡懂得眼前這個女孩子的心思,他還以為張兆和說不愛是女孩子的羞澀,便說:“我也是安徽人,我跟你爸爸說說,做個媒。”
張兆和聽校長如此說,嚇了一大跳,連忙擺手,急急說道:“不要去講”,講完,停頓了一下,才又皺著眉,有氣無力地小聲嘟囔:“這個老師好像不應該這樣。”
這個時候,胡適才真正明白,張兆和是真的不愛沈從文,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愛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不想再讓沈從文在無望的感情裡越陷越深的胡適,校長把張兆和的意思告訴了沈從文。
可沈從文呢?
明明知道了張兆和的意思,仍不管不顧地給張兆和寫信,寫的信依舊熾烈,沒有一絲收斂。
他寫:“如果我愛你是你的不幸,你這不幸是同我的生命一樣長久的。”
有些厚顏,有些無賴。
他寫:“求你將我放在你的心上如印記,帶在臂上如戳記。我念誦著雅歌來希望你,我的好人。”
讀他的信,會讓人心中莫名一痛,感到他的愛如此卑微,就像一個乞求施捨的孩子。
他還寫:“望著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那麼遠,我日裡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甚至他還在1931年6月的一封信中寫他“以做張兆和的奴隸為己任”,他說:“多數人願意僕伏在君王的腳下做奴隸,但他只願做張兆和的奴隸”。
他的文字溫情、浪漫,再加上他的持之以恆,即便是心如磐石的女人,也難以再鎮定下去。
終於,沈從文的情書如鏨子,撬動了張兆和的心。
1932年夏,一個午後,天氣炙熱,張兆和大學畢業後回到了蘇州,已到青島教書的沈從文帶著禮物敲響了張家大門。
開門的是張兆和的二姐允和,她對站在日頭之下的沈從文說:“你進來吧。”
允和很熱情,可沈從文看開門的不是張兆和,眼中的火星迅速暗淡了下去,連連擺手,不願意進屋。
張允和看著老實木訥的沈從文,不禁有些心疼,又說:“三妹上圖書館去了,不在家,你進來等她吧。”
聽允和說張兆和不在家,沈從文急急說了句:“我走吧”,然後,不等允和答話,就轉身離開了張家門口,向著旅館方向快速走去。
沈從文走了沒多久,張兆和回來了,懷疑妹妹去圖書館是有意逃避沈從文來訪的允和,結結實實罵了張兆和一頓,然後讓她去旅館把沈從文請來。
張兆和撅著嘴,看似不情願地去旅館喊來沈從文,和家人一起請他吃了飯。
坐在飯桌上的沈從文雖然很是拘謹,但心中是雀喜的,他知道張兆和接納了自己,因為他看到,張兆和看向自己的目光雖然仍有些閃躲,卻飽含著愉悅和羞澀。
這是一個女孩子愛上一個人最直接的表達。
回到青島,沈從文思忖了一下,連夜給看著就面慈心軟的允和寫了信,託她詢問她們的父親對婚事的態度。
他明白他和張家之間有著巨大的懸殊,更明白,他固然可以用持之以恆的情書打動張兆和的心,可如果張家父親不同意他和張兆和的婚事,他無論做多少努力,都是枉然。
因為張兆和對他雖然有了愛意,但並沒有愛他到可以為他,為愛情不管不顧,背叛家庭的地步。
但幸運如他,張兆和的父親很是開明,沒有因為他的年齡,他的家境對他不屑,而是說,兒女的婚事,兒女自己做主。張父如此說,也就等於只要張兆和能夠答應沈從文的求愛,他們之間就沒有任何羈絆。
彼時,經過沈從文三年零九個月的情書轟炸,張兆和對沈從文也早已芳心暗許,不再是那個說“我很頑固的不愛他”的小女生了。
終於,對愛情孜孜不倦追求的沈從文,在1933年9月9日,與張兆和喜結良緣,喝上了他夢寐以求的甜米酒。
婚姻是什麼呢?
沒有結婚前,很多人會以為生活是愛情的延續,這話不錯,但婚姻更是實實在在的生活,是一天天的柴米油鹽。
仍可以浪漫,但浪漫變成了生活的點綴,不再是全部。
張兆和懂這些,沈從文不懂。
更何況因為沈從文骨子裡存在著自卑,他和張兆和結婚,不願意跟張兆和要陪嫁。
張兆和只能依靠沈從文微薄的薪水打理生活。
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生活也許不會像張兆和孃家那麼富裕,也不會太糟,可他們的家庭中,還有張兆和的九妹,以及後來出生的愛情結晶。
面對一大家子的生活,張兆和放棄了從小到大的生活習慣,開始洗手作羹湯,開始計較如何花錢,甚至學會了縫補。
為省錢,她剪短了頭髮。
脫掉了定製的羅裙,換上了粗布衣裳。
她的手不再細膩,越來越粗糙。
沈從文初見她時的女神模樣,在生活的蹂躪下漸漸消失。
看著張兆和越來越像一個平常的婦人,沈從文不悅了,他要求張兆和“留長髮”、“穿高跟鞋”、“講究穿戴”。
他的要求,張兆和難道不想嗎?可現實呢?
那樣優雅的自己,不僅需要時間打理,也需要充足的資金做後盾,而這兩樣,婚後的張兆和都沒有。
結了婚的張兆和生活已從天堂掉到人間。
但沈從文根本不去想這些,他只是看著日漸成為黃臉婆的張兆和,忍不住埋怨:“婚前那麼迷人,怎麼娶到家裡,就變了個人?”
張兆和變了嗎?變了,因為生活的摧殘。
沈從文有沒有變?
他追求浪漫的心沒變,可他對張兆和的感情變了。
在張兆和生孩子前,他和張兆和結婚四個月時,就變了。
因為感情變了,他才會對張兆和挑剔、不滿。
變化是因為他遇到了高青子。
相較於張兆和,高青子更浪漫,會在見他時,穿上“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還在“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而這正是沈從文小說《第四》中女主人公的扮相。
她的討好,滿足了沈從文的虛榮心。
她的浪漫,讓沈從文心動。
郎有情、妾有意,沈從文和高青子開始了戀情,同時,高青子的小說在沈從文的力推下陸續見報。
從情人家回來的沈從文,再看張兆和,兩相對比,就更不由眉頭緊鎖,尤其在看到“她的手竟然滿身油汙,衣服上有孩子吐的奶”之後。
張愛玲說:“愛情如果不能落實到柴米油鹽吃飯睡覺這些瑣事上,便是不能長久的愛情。”
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說沈從文不接納生活中的張兆和,根本就是不愛張兆和,他愛的是張兆和曾經的優雅,是他加在張兆和身上的想象。
而當眼前的現實打翻了他的想象,或說張兆和優雅不再,他就露出了他根本就不愛張兆和的真相。
也因此,移情別戀。
他愛高青子嗎?他說愛,其實也不愛,他對高青子就像對待曾經的張兆和,都是不能落入實處的愛。
如果他移情別戀,還能想方設法掩飾自己的變心,他固然可惡,但對張兆和的傷害還不會達到最大。
可他呢?不知道是想證明自己的魅力,還是怎麼了,竟然把他出軌一事向張兆和和盤托出。
他的出軌傷了張兆和的心,張兆和帶著孩子回了孃家。
後來,經過林徽因、金嶽霖的勸說,加上沈從文意識到家中沒有張兆和的打理,生活會變得一團糟。所以,沈從文和高青子斷了關係,並去岳父家接回了妻子。
這個差點分崩離析的家才又看著重新完整。
可破鏡難圓,即便勉強修補了,破損的地方仍然在,張兆和嘴上不說,內心卻深感委屈,為什麼,自己嫁給沈從文後付出了那麼多,他卻視而不見呢?
為什麼她的付出,換來的不是沈從文的體諒,而是背叛?
這對曾經高傲的張家小姐來說,心裡的痛有多深,也許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所以,儘管張兆和歸來,但她並沒有從心底原諒了沈從文,她回來,只是因為孩子,只是因為不想讓孩子沒有爹。
可沈從文呢?他不懂張兆和。
一個人犯了一次錯情有可原,可錯過還再重蹈覆轍,就是愚笨。
更何況,張兆和對沈從文愛得也不深。
所以,當在沈從文第一次出軌兩年後,再次出軌高青子時,張兆和沒有再次原諒沈從文。她沒有向沈從文提出離婚,但卻暗暗收拾行李,離開了那個早已破碎的家。
他們分居了。
不久,沈從文便病重,張兆和出於善良,出於一個妻子應盡的義務,仍出現在他病榻旁,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而曾經的高青子,卻早已不知去向。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心臟病復發,臨終前,他緊緊握著張兆和的手,說:“三姐,我對不起你。”這是沈從文留給張兆和最後的話,也是他對她一生虧欠的懺悔。
沈從文去世後,張兆和整理他的生前文稿,不禁潸然淚下: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淚眼問花,花不語。
【編輯|知愚姑娘】
【排版|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