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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

生我之門死我戶,幾個惺惺幾個悟;

夜半鐵漢自思量,長生不死人自主。

再說韓二與嫂子一起鬼混時被捉姦,按當時律條要判絞罪。韓道國一番打點,西門慶把原告變被告,反將捉姦人打了一頓。韓道國是知道他弟弟給自己戴綠帽子這事兒的,但他根本不在乎。或許當時的社會,確實有兄弟同妻這種現象,只不過民不舉、官不究罷了。

韓道國擺平了這件事兒,心裡非常感謝西門慶。這天,一大早便來送禮:一罈金華酒,一隻水晶鵝,一副蹄子,四隻燒鴨,四尾鰣魚。上頭還附著一張帖子,寫著“晚生韓道國頓首拜”。

此時西門慶早早去衙門了;陳敬濟去東京送禮了;吳月娘與各房娘子,精心打扮一番,坐轎子去吳大妗家喝喜酒去了。只留下孫雪娥與西門大姐在家看門。

書童見沒個管事的在家,不敢擅作主,連盒擔一起留下,直等西門慶從衙門回來,才拿出來請示西門慶。

西門慶一看,便派琴童去鋪子裡把韓夥計叫來,開始數落他:“沒分曉的,又買這禮來做什麼?我不能收的!”

韓道國忙磕頭:“小人承蒙老爹大恩大德,又幫小人出了氣,小人舉家感激不盡。些許薄禮,聊表心意,萬望笑納。”

西門慶擺手說道:“這可使不得。你既是我門下的夥計,就像一家人,我怎麼能收你的禮?還是抬回去吧!”

韓道國一聽慌了,在地上直磕頭,苦苦央求著。西門慶便分咐左右,只收下鵝酒,其它的都令抬回去。又叫小廝拿帖兒去請應伯爵和謝希大過來,還對韓道國說:“你一會叫來保看著鋪子,你也過來坐坐。”

韓道國說:“禮物也不收,老爹這太客氣了。”應諾去了。

不一會,應伯爵、謝希大先到了。

西門慶說:“這韓夥計費心,買禮來謝我,我再三不肯收,只留了些鵝酒。我豈能獨享?便請二位過來陪他坐坐。”

應伯爵說:“他之前向我討教來著,說要買禮謝你。我跟他說了,大官府什麼沒有,哪裡稀罕你這些東西?他偏不聽,你看,這怎麼樣,被我猜中了不是!”說罷,喝了茶,兩人玩起雙陸象棋來。不一會兒,韓道國也來了,向三人敘禮。

西門慶叫人在翡翠軒捲棚內擺下一張八仙桌子,招呼眾人入座。

應伯爵、謝希大居上,西門慶關席,韓道國打橫。頓時四盤四碗拿來,桌上擺了許多美味佳餚,又叫來安兒在旁邊開啟金華酒,叫書童執壺斟酒。

應伯爵卻對小廝說:“去後邊你大娘房裡拿螃蟹來給應二爹吃!就說我要的。”

西門慶在一旁說:“傻狗才,哪裡還有螃蟹?實話告訴你,管屯的徐大人前兒是送了我兩包螃蟹,早被那幾個娘們吃完了,只剩下幾隻了,還醃了。”

應伯爵說:“醃了?那正好!”

西門慶只好對玳安說:“快去拿吧!反正你幾位娘都去吳妗子家喝喜酒去了。”

玳安放下酒罈,走到半路,瞧見畫童在牆角吹著手,就知道他昨兒被拶的不輕,故意叫他:“畫童,你去後邊大娘房裡拿幾隻醃螃蟹來!”

畫童聽到,打了一激靈,但也不能說不去,只好起身去拿螃蟹了。不一時,畫童拿了兩盤子醃蟹過來。

應伯爵見畫童十指全破了皮,就問:“我的兒,手指這是怎麼的?”

西門慶不想讓外人知道他與平安都被他施了拶刑,就說:“看你還敢不敢半夜逮刺蝟了?”說著使眼色叫他快走,畫童會意,轉身一溜煙跑了。

謝希大扭頭瞧著畫童的身影兒,也說:“我的兒,這是逮了多少刺蝟?手被紮成那樣!”

玳安與書童聽了都暗笑不止。

應伯爵和謝希大自然不知其中緣由,只顧在那搶螃蟹吃,一會兒吃個淨光,並杯中酒一飲而盡,連誇好吃。書童執壺又給二人滿上。

應伯爵對他說:“你應二爹一生不喝悶酒,都說你崑曲唱得不錯,今兒若不露一手,我就不喝你的酒。”

書童放下酒壺,扯開嗓子正要唱。應伯爵又說:“這樣唱可不行。你裝龍似龍,裝虎似虎,下去塗脂抹粉裝扮一番,須得演個旦兒角兒的才行。”

書童聽後手足無措,只得用眼神求助西門慶。

西門慶便笑著罵應伯爵道:“你這狗才,只會整人!”又對書童說:“就叫玳安兒到前邊幫你要身衣服,你過去妝扮一下過來。”

玳安忙跑到到前邊潘金蓮房裡問春梅要,春梅不給。又跑到上房玉蕭那裡要了四根銀簪子,一個梳背兒,面前一件仙子兒,一雙金鑲假青石頭墜子,大紅對衿絹衫兒,綠重絹裙子,紫銷金箍兒。還要了些脂粉,送到書房裡,書童便換裝打扮起來。

不一會兒,書童大變樣,真似女子一般,打扮的甚是婀娜多姿。回到席上,先雙手遞上一杯酒給應伯爵,然後頓開喉音,唱了套《玉芙蓉》道:

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

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

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

人別後,山遙水遙。

我為你數歸期,畫損了掠兒稍。

應伯爵聽罷,讚不絕口。就問:“也不枉大官兒給他碗飯吃。你瞧他這喉音,就是一管蕭。比那院裡小娘兒還強上百倍。也不是俺們誇,像這般的人在你身邊服侍著,哥算是有福了!”

西門慶聽了笑而不語。

應伯爵說:“哥,你笑什麼?我說的可是正經話。你也別虧了這孩子,多照顧點。難為李大人將他送來給你,也是一番盛情。”

西門慶說:“正是。如今我不在家,書房中一併大小事,都是他與小婿主持。只是小婿還要兼管鋪子哩。”

應伯爵舉杯一飲而盡,又親自執壺倒了雙杯,一杯賞書童。

書童不敢接,後來西門慶發話,他才接過來喝下,又轉過身來,給謝希大斟酒,也唱了套曲兒。

謝希大便問西門慶:“哥,這書官兒青春多少?”

西門慶說:“他今年才交十六歲。”

問道:“你也會多少南曲?”書童道:“小的也記不多幾個曲子,胡亂答應爹們罷了。”

謝希大又誇了幾句,喝了他倒的酒,也照前例賞了酒。接下來書童又給韓道國倒酒。

韓道國連忙起身,自稱不敢當。

西門慶說:“今兒你是客,無妨。”

韓道國堅持說西門慶先來。

書童只好轉身給西門慶倒酒。等西門慶喝罷,才到韓道國跟前。

韓道國又慌忙站起來接酒。

應伯爵對他說:“唉呀!你坐著吧,叫他好唱曲兒。”

韓道國這才肯坐下。

書童又唱了個曲兒。

韓道國也沒等曲子唱完,就一飲而盡。

書童,原籍是蘇州府常熟縣人,本名小張松。人長得帥,又會唱崑曲,西門慶視其為寶貝,家裡每逢來客時,便叫他男扮女裝陪酒逗樂。因是南方人,所以經常有人背後罵他是“小奴才蠻子”。

眾人正喝著酒,就見玳安過來說:“賁四叔來了!”

西門慶說:“正好,叫他過來這裡坐。”不一會,賁四過來了,向前作了揖,與眾人一併坐下。

西門慶又吩咐玳安去後邊加菜過來,玳安領命去了。又問賁四:“莊子收拾的怎麼樣了?”

賁四說:“前一層才蓋瓦,後邊捲棚昨兒才打地基,還有兩邊廂房與後一層住房的料子都沒買。客位與捲棚漫地用的二方磚,還需要五百塊,那些舊的都不能用。砌牆的大城角也沒了。墊地腳帶山子上土,也得再拉一百多車才夠使。灰還差二十兩銀子的量。”

西門慶說:“那灰不要緊,我明兒去衙門裡吩咐灰戶,叫他們送去。昨兒你磚廠劉公公許諾送我些磚兒。你算算需用多少,封幾兩銀子送給他,怎麼也能省上一半兒。這樣一來,只差些木料罷了。”

賁四又說:“還有昨兒爹吩咐,門外看的那莊子,今早同張安去看,原來是向皇親家莊子。大皇親沒了,如今向五家要把莊子賣了。咱們不要他的房子,說過只拆他三間廳、六間廂房、一層裙房就夠了。他一口氣要五百兩。我估摸三百五十兩就能盤下來。到時談攏的話,別說木料了,光磚瓦連土也值一二百兩銀子。”

應伯爵插嘴說:“我道是誰來?原來是向五的莊子。向五與人爭遺產,被告到屯田兵備道,打官司花了不少銀子。如今手裡弄的沒錢了。你若要,隨便給他三百兩銀子,他也賣。冷手撾不著熱饅頭嘛。”

西門慶聽了,便對賁四說:“你明兒拿兩錠大銀子,同張安兒再與他講講價,如果三百兩銀子能搞掂,便買下,將那舊房料子拆下配著使。”

賁四說:“小人知道了。”

正說著,玳安從後邊拿來一碗湯、一盤蒸餅上來,賁四接過吃了。畫童過來倒酒,又唱了一套曲。

應伯爵說:“這樣喝酒不過癮。不如取個骰盆兒,俺們擲骰子行酒令來喝好不好?誰輸了,便唱曲兒給大家聽,不會唱曲的便說個笑話也行。”眾人都說好。

西門慶聽了,便叫玳安:“去前邊你六娘房中取個骰盆來。”

不一會,玳安取了來,放在應伯爵跟前,又悄悄走到西門慶耳邊說:“六娘房裡哥哭得厲害。迎春姐想叫爹派個人去接六娘來家哩。”

西門慶說:“你去接吧,再叫一個小廝拿燈籠陪你一道!”又四下瞧了瞧問:“那兩個小廝在哪裡?”

玳安說:“琴童與棋童兒兩個先拿著燈籠過去接了。”

西門慶說:“他兩個恐怕不頂事兒!你也跟過去。”

玳安應諾來到前邊,叫上畫童,拿著燈籠,去吳大妗子家接李瓶兒了。

西門慶則繼續與幾位喝酒行令,這期間賁四藉故溜了。

李瓶兒聽說家裡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禮了,留下賀禮便要告辭回家。

吳大妗、二妗子哪裡肯放,一齊拉住她說:“好歹也要等他兩口兒行了拜禮再走!”

吳月娘見狀,便上來勸說:“大妗子,還是叫她家去吧。家裡沒人,這孩子一直找娘哭哩!俺們多坐會兒就行了。”

吳大妗子聽了,這才放開李瓶兒。

玳安丟下畫童,與琴童兒兩個跟轎隨李瓶兒先回家了。

不一會,行完拜禮,堂客便散了,吳月娘等人分乘四頂轎子,打著一盞燈籠,也往家走。

此時正值八月二十四,月黑時分。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一盞燈籠,影影綽綽的。吳月娘便問:“別的燈籠呢?為何只見一盞?”

棋童說:“小的原來拿了兩盞來。玳安要了一盞,與琴童跟六娘先家去了。”

吳月娘只是順口一問,也沒當回事兒。

潘金蓮卻有心,就問棋童:“你們先前拿幾盞來的?”

棋童說:“小的與琴童拿了兩盞來,然後玳安與畫童又要了一盞去,把畫童換下來,與琴童一道跟六娘先走了。”

潘金蓮又問:“玳安那小賊種,他沒拿燈籠來?”

畫童正因為之前玳安叫他拿螃蟹捉弄他這事兒惱呢,便接過話說:“我與他也拿一個燈籠來的。”

潘金蓮說:“既然有一個就行了,怎麼又問你要一個?”

棋童說:“我也說他來著,是他硬奪過去的。”

潘金蓮可逮著理兒了,對吳月娘說:“姐姐,你看玳安那小賊種可會獻殷勤?等我到家再修理他。”

吳月娘說:“沒辦法,小孩子在家裡急等著她哺乳,叫她打了去吧。”

潘金蓮說:“姐姐,話可不能這樣說。俺便罷了,你是可是個大娘子,還沒些家法兒?有月亮光還行,這等月黑風高的,四頂轎子只點著一個燈籠,像話嗎?”

說著說著,轎子便到了家門口。

吳月娘、李嬌兒便回後邊去了。潘金蓮與孟玉樓一塊兒下的轎,進門就問:“玳安呢?死哪裡去了?”

平安說:“在後邊伺候哩!”

正說著,恰好玳安出來了,潘金蓮開口便罵:“我真想把你這獻殷勤的小賊種腿給你打斷。你單揀著有時運的人後頭拍馬屁。有一個燈籠還不夠?她一頂轎子,倒佔了兩個燈籠,俺們四頂轎子,反倒打著一個燈籠。難道俺們幾個不是你爹的老婆?”

玳安說:“娘錯怪小的了。爹見哥兒哭,吩咐小的‘快打燈籠接你六娘先來家,恐怕哭壞了哥兒。’要不是爹發話,我幹嘛要這麼著急去接哩?”

潘金蓮說:“你這個賊種,就會耍嘴皮子!他叫你去接,也沒叫你把兩個燈籠都拿來吧?吊攮的,你的雀兒只挑高處飛。做奴才的要知道,冷灶上著一把兒、熱灶上著一把兒才行。”

玳安說:“娘說的什麼話!小的若有這心,出門就被驢踢!”

潘金蓮罵:“你這個賊種!說誰是驢的?欺心的囚根子!你等著,我洗淨眼兒看著你哩……”

孟玉樓見這主僕二人爭論不休也不是個事兒,便一把拉過潘金蓮往後邊去了。

玳安等二人走得遠了,便對眾人說:“我今兒真晦氣!明明是爹派我去接的,回來卻被五娘罵了這一頓?”

孟玉樓與潘金蓮二人走到儀門口,又撞見來安兒了,便問他:“你爹在那裡哩?”

來安說:“爹與應二爹、謝爹、還有韓大叔在捲棚內喝酒哩。書童哥還男扮女裝在唱曲兒,二位娘要不要瞧瞧去?”

二人便跟著走到捲棚槅子外,往裡一瞧,只見:應伯爵在上頭坐著,帽子歪戴著快要掉下來了也不知,醉得像提線木偶。謝希大醉得眼兒都睜不開,趴在桌上像睡著了一般。書童呢,則打扮的跟女人一般,在旁邊還一會兒倒酒一會兒唱崑曲。

西門慶呢,一會偷偷地叫琴童往應伯爵臉上抹灰兒,一會又拿草圈兒從後邊悄悄地套在他頭上。

二人在外邊瞧見了,都忍不住笑,潘金蓮罵:“死賊種,到明兒死了也沒罪了,把醜都出盡了!”

西門慶聽見外頭有笑聲,便派小廝出來問是誰,二人一溜煙跑到後邊去了。

等酒散時,已是一更天時分。西門慶送走幾人後,便到李瓶兒房中睡下了。

潘金蓮回到自己房裡便問春梅:“李瓶兒家來後可說什麼話嗎?”

春梅說:“沒說什麼。”

潘金蓮又問:“那沒廉恥的貨,進她屋裡頭沒有?”

春梅說:“六娘回來之前,爹往她房裡去了兩趟哩。”

潘金蓮說:“真個是因為孩子哭鬧,才派人接她來的?”

春梅說:“可不是哩!這孩子一個勁兒哭,抱著也哭,放下也哭。實在沒辦法,才到前邊跟爹說,派小廝去接的。”

潘金蓮說:“若是這樣也罷了。我還以為是那沒廉恥的貨想她了哩。”又問:“書童那奴才,穿的是誰的衣服?”

春梅說:“玳安先來問我要,叫我罵一頓走了。然後,向上房玉簫借的吧。”

潘金蓮說:“再來要的話,千萬不要給那秫秫奴才穿。”說罷,見西門慶今晚是不來她房中了,便使著性子關門睡覺了。

再說應伯爵見賁四管建造房屋的工程,在莊子上賺錢,明兒又要拿銀子買向五皇親的房子,少說也能落個十幾兩銀子在手。所以眼紅了,之前在一塊兒喝酒行令期間,見賁四講笑話時不小心留下漏洞兒來,應伯爵便揪住這點不放,提醒他知道。賁四果然害怕,第二天便封了三兩銀子,親自送到應伯爵家磕頭賠不是。

應伯爵故意裝糊塗,問他:“我又未曾幫過你什麼,你這是何意?”

賁四忙說:“小人一直忙,對二叔缺禮了。只希望二叔以後多在在老爹面前提攜一下,小人便感恩不盡!”

應伯爵這才將銀子收了,叫人送上兩盞茶,喝畢,打發賁四走了。又捧著銀子走到房中,跟他娘子說:“老子不發狠,婆子沒布裙。賁四這狗孃養的,是我舉薦他到西門府的,誰知他過河拆橋,把老子給忘了。如今大官人還叫他在莊子上管工地,明兒又託他拿銀子買向五家的莊子,這裡頭油水大著哩。我昨兒在酒席上,乘他說錯了話,在一旁敲打他,他便慌了,不怕他今兒不來求我。還算他識相,方才過來送我三兩銀子,我且買幾匹布,也夠咱孩子們的冬衣了。”這正是:

只恨閒愁成懊惱,豈知伶俐不如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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