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梁羽生相繼封筆,古龍也在1985年去世,江湖顯得更寂寞了,武俠就剩下溫瑞安獨撐大局(倪匡語)。轉眼兩年後也就是1987年,一個名叫黃木的作者在《武俠世界》發表了一篇處女作《破碎虛空》,字數不多,只有區區十幾萬字。鮮有人能料到,這部短篇小說的問世宣告一個武俠新時代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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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前的武俠作品中,不管正派反派所爭奪的無非是秘籍、美女、權力等等世俗之物,你爭我搶都為的是修煉武功,稱霸江湖——這就是之前武俠設定中的典範模式。這個模式在金庸筆下登峰造極,無數人跟風,最終也難免盛極而衰,出現審美疲勞,後來古龍橫空出世,引領另一個時代,從金梁的家國天下變成武林公案,開始追尋自我價值,關注個體的不測命運與掙扎痛苦,所以數十年後仍然能引發無數人的共鳴!但隨著古龍溘然而逝,溫瑞安也未能更進一步,此時黃木(後根據《易經》“日月為易”的概念改名黃易)出現了,掀起了一次武俠新浪潮。黃易書中同樣有秘笈,即所謂四大奇書——《戰神圖錄》、《長生訣》、《天魔策》與《慈航劍典》,但是,主人公不再追求世俗名利,而是要悟透天道。這部處女作中的主人公就是經過各種機緣巧合,得窺《戰神圖錄》之奧秘才破空而去。
言歸正傳,且看黃易如何介紹主人公:
這自稱為厲靈甥兒的傳鷹,天庭廣闊,雙目炯炯有神,精靈深邃,使人難以測度,相貌特出,是那種敢作敢為、膽大包天的人。韓公度閱人千萬,經驗告訴他這類是天生正道又是靈活多變的才智之士。唯一不解的似乎是他有種非常獨特的氣質,即以韓公度這老到不能再老的江湖道,也感到難以將他分類。
寥寥數語,已將主人公的相貌性格概括無遺,更特別點出此人氣質卓異。然後,再借助其舅舅厲靈的評語進一步深化讀者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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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罕世之才,自幼即有奇氣,惜乎天性近道,超乎俗流,不愛世務。
緊接著就是驚雁宮漢蒙雙方之戰,傳鷹、凌渡虛、橫刀頭陀、田過客、直力行、韓公度和碧空晴七人力戰對方高手還有蒙古兵,最終五人戰死,唯有傳鷹和碧空晴兩人逃出生天。
此戰既有力博——在直力行力竭之際和傳鷹換位,使其在瞬間殺死博爾忽,而橫刀頭陀隨後撞傷赤扎力,斷槍搏殺牙木溫,隨後自爆血霧,和方圓三丈內數十名蒙古兵同歸於盡,戰況之慘烈讀來目不暇接,倍感驚心動魄,此外還有智鬥:
眾箭手齊齊一愕,不待崔山鏡發令,箭矢齊發,傳鷹名副其實變成眾矢之的。傳鷹這一手漂亮之至,他利用了蒙人和崔山鏡的矛盾,製造出一種巧妙的形勢,使敵方不能上下一心,對付自己,而且借與崔山鏡的交易,縮短了與進口之間的距離,令他撲進入口的成數倍增。而崔山鏡探手入懷的剎那,正是蒙人這個嚴密陣勢內僅現的一絲空隙,稍縱即逝。錯非傳鷹這類非凡人物,定難加以利用。
傳鷹聲東擊西,讓敵方誤以為自己從中間入口進入,卻精準把握那稍縱即逝的片刻機會進入左後方入口。總之,這段群戰描寫可謂是黃易獨創,所謂武功對陣與破陣殺敵之間已經沒有截然可分的界限,一切只求目的,不擇手段。這是對金庸儒家思想那種講究規矩的一種突破和顛覆。
畢夜驚身在半空,迎著韓公度刺來的一劍,迅快無匹的一掌拍在劍身上,借力又再躍上半空。別小看他這一拍,卻是畢身功力所累,名為天魔擊三大散招,可以藉躍起凌空之勢,把功力分三次提升,一次強似一次,凌厲之至。韓公度真氣幾乎為他拍散……一枝長箭不知從什麼地方射來,疾如閃電,絲毫不帶半點風聲。寒芒一閃,長箭由韓公度背後穿入,由前胸帶出一蓬血雨,飛插在附近一棵樹幹上,露出的箭尾還在顫動,勁力和時間的拿捏,無懈可擊。一代高手,在冷箭下被殺身亡。
畢夜驚回頭一望,顏列射卓立十丈開外的一個亭頂之上,專心運氣調息,剛才一箭,看來消耗了他大量真力和精神。
這兩段描寫一代大俠韓公度死於蒙古顏烈射偷襲箭下就是典型例子。
而傳鷹從入口進入秘道,來到戰神殿,另有一番奇遇。
香港黃易出版社上中下三,這是中卷
盡去諸般相。靈神不斷提升,眾念化作一念,一念化作無念,虛虛靈靈,空而不空。肉身的苦痛雖然還存在,但似乎與他沒有半點關係。這亦是魔教中苦行的法門,修功者自殘體肢,直至意志完全駕馭肉體之上,以精神戰勝物質。不過傳鷹受戰神圖錄的啟發,純以守心的功夫達至無心的境際,精神超越肉體的苦痛,又不知比之高上了多少籌。
這段引文明顯寫的是佛道禪修,因為黃易自身大學就學過精神修養,又鑽研佛經道典等各類玄學,從個體體驗角度去寫比前人更為深入,給武俠蒙上了濃厚的玄學味。正所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透過武功修煉去管窺蠡測神秘玄奧的道,感受超乎眼前物質世界的奧義真理。下面則是傳鷹進入戰神殿親眼所見的情景:
千層石階,在傳鷹這等高手腳下轉瞬即逝,他站在巨殿進口之前,大門洞開,巨殿實在太大,望進去便如管中窺豹,無邊無際。進口處有一石刻題匾,刻著“戰神殿”三個大字,每個字均有丈許大校傳鷹步進殿內,連他這樣膽大妄為的人,腳步也不覺戰戰競競,突然間頭皮發麻,幾乎停止了呼吸。他現在置身巨殿之內,同時被巨殿那極廣極高的空間徹底震懾。就像一個小人國的小人,在一時錯失之下,來到了巨人建的大殿內,巨殿前端和左右兩旁的殿璧,離他至少有四十丈的距離,自己便像縷蟻那般渺校在對正入口的巨壁上,由上至下鑿刻了一行大篆,從殿頂直排而下,首尾相隔最少有三十丈外,每字丈許見方,書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傳鷹心神震動,不自覺的跪了下來,眼睛充溢淚水,他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受到這樣的震撼和感動。
這種人類如螻蟻般渺小的描寫未見於金古梁溫筆下,前面這四位不管家國大義也好,個體掙扎也好,都是以人為中心。而黃易則截然不同,是以道為中心,以命運為中心,世俗名利如過眼煙雲,去留無跡,人生最大的價值不是生兒育女,不是爭權奪利,不是香車美女,而是掙脫眼前這個天地的束縛,破空而去。主人公如此,反映的是作家本人的志趣情懷。黃易本人隱居大嶼山腳,距離香港的繁華鬧市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但卻是造化鍾靈的自然勝地,山巒嵯峨,水波瀠洄,草木掩映,宛如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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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幾段,完全就是《莊子》筆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境界。世間萬物,一花一草,破木蛛網,各有其存在的玄妙至理,絕非淺薄的人類語言所能形容。若非達到這種境界,看來也只是尋常破屋,蜘蛛結網而已。
目下雖是置身於一間大戶大家放置廢物的閣樓內,在他的眼裡,卻是勝比皇宮別院。
每樣東西都出奇地美麗。
在窗外透進的陽光下,一切事物都光輝閃閃。
牆角密佈的蜘蛛網,地板上的殘破傢俱,其存在本身,巳隱含至理,帶有某一種超越物質的深義。
在戰神殿,傳鷹與蒙古國師八師巴產生精神感應,後來兩人相見,又獲得了經驗,不是尋常那種經驗,而是跨越了無數次生命輪迴的經驗:
他又再次看到八師巴,不是這現在的八師巴,而是前生某一世的八師巴。雖然樣子一點不像,但他心中很清楚知道,眼前這白髮白鬚、滿面皺紋、風霜棲苦的高齡老者,正是今世容顏俊發、顧盼豪雄的八師巴。自己正跪在這前生某一世的八師巴面前。那悽容老者嗟聲喝道:“你走!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兒,念在一場情分,我只斷你一手。”淚水從眼角逸出,前生某一世的傳鷹眼前人影一閃,手腕給老者硬生生拗斷,傳鷹一聲慘叫,痛昏過去。跟著他和八師巴前生千百世的糾纏,逐一在他心靈中展現,他們既曾為仇敵,也曾為兄弟,既是恩怨交織的夫妻,也曾是繾綣多情的男女。不同的生命裡,發生了截然不同的事物,每一個經驗加起上來,令他經歷了生命中每一種不同形式,貧賤富貴,生老病死。
傳鷹先後邂逅四位女子祝夫人、高典靜、祁碧芍和白蓮鈺,其中堪稱紅顏知己的非反元義軍首領龍尊義手下的左護法紅粉豔后祁碧芍莫屬。傳鷹去杭州將嶽冊送給義軍,便繼續修行,一心突破天道,對祁碧芍所謂的民族大義不感興趣,於是有了下面這兩段描寫:
祁碧芍凝望傳鷹的雙目,察覺到到他眼裡的豐富感情,輕輕道:‘傳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以你絕世天資,何不隨我等共抗大敵,救萬民於水火之間。
傳鷹好像給冷水當頭潑下,一陣心灰意冷,襲上心頭,淡淡道:‘傳某胸無大志,實難負重任。’只覺懷中美女,身體忽爾轉硬,兩人雖仍緊緊相擁,但剛才的柔情蜜意,卻是消失無蹤。
有人說在金庸筆下,這樣不顧民族大義的角色肯定不得好死。的確如此,金庸家世門第,註定了他的廟堂思維,而且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認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以,蕭峰才會有兩難抉擇——一邊是養育他成人的大宋,自幼浸淫,感情深厚,一邊是血脈相連的大遼,被封南院大王,同樣深受國恩,最終無解只能揮刀自殺一死了之,換來兩國的和平。這就是儒家自覺的道德責任感,要說難聽點就是道德包袱,金庸本人也有濃厚的儒家情節,所以筆下人物陷入如此絕境只餘自殺一途。但是儒家亞聖孟子也說過“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既然耶律洪基一味以道德責任逼迫,那蕭峰也完全可以甩開包袱,追求自我,而不是單向式服從。黃易是現代思想,與金庸完全不同,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個體,都是平等的,國待其民好,就矢志報國;若是無道,不說視如寇仇,起碼可以追求自我價值。傳鷹就是如此。傳鷹一心追求天道,但並不等於沒有為國盡心。先前七人力戰蒙古高手和士兵,已經是拼死之心,後來又把嶽冊(岳飛留下的武器之類資料)送給反元義軍首腦,可謂仁至義盡,不能要求人家無限度地付出。後來《盛唐三部曲》中,突厥佈局中原的重要人物寬玉因為被出賣,率眾多族人與突厥君主決裂,和主角站在同一戰線上,卻根本沒有那種道德負罪感,這在金庸筆下是不可想象的。君臣之間不是隸屬關係,是平等關係,正如孟子所言“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再說傳鷹和蒙赤行長街一戰,巧借雷電之力擊敗功力猶勝自己的對手。
時間不再容蒙赤行多想,他身子往前微俯,兩手向內盤曲一抱,一股極強大的氣柱,旋轉而起,直向半空中的傳鷹擊去。
這是蒙赤行畢生功力所聚,即使無上宗師令東來親臨,也要先避其鋒。
同一剎那,一道眩人眼目的電光,裂破長空,直擊在傅鷹高舉空中的厚背長刃上。
厚背長刃立時通體發亮,萬道光芒,繞刃身疾走上高壓的電流,在刀身上吱吱亂響。
傳鷹厲嘯一聲,手中長刃挾著那道電光,閃電凌空向蒙赤行劈下。
電光爍閃而下,平地一聲轟雷,蒙赤行被挾帶雷電的一刃,劈得離地倒飛十丈開外,又在地上滾出了叄丈許的距離,速度這才停歇下來。
這一段讀來,極具電影或漫畫分鏡感,宛如親眼所見一般。
臺灣永珍出版社版本,亦分為三冊
後來主人公和邪派宗主厲工惺惺相惜,一同進入十絕關,見到無上宗師令東來的題字,堪稱是黃易武學觀乃至人生觀的宣言:
餘十歲學劍,十五歲學易,叄十歲大成,進窺天人之道。天地宇宙間,遂再無一可與抗手之輩。轉而周遊天下,南至天竺眾國,西至波斯歐陸,北至俄羅斯,遍訪天下賢人,竟無人可足與吾論道之輩。廢然而返。始知天道實難假他人而成。乃自困於此十絕關內。經九年潛修,大徹大悟,解開最後一著死結,至能飄然而去。
前面提到傳鷹與八師巴精神感應那種透過無數次輪迴的經驗,最終的目標就是天道——換言之,即破碎虛空。這不但是黃易這部處女作中傳鷹的目標,也是後來《覆雨翻雲》、《大唐雙龍傳》、《盛唐三部曲》中主人公的追求。這一點是對民國武俠大家還珠樓主佛道玄理的迴歸,更是一種以復古名義的創新,開啟後來無數網文的模式。
主人公雖然不願意投身所謂反元大業,但路見不平,遇見欺凌弱小婦孺同樣會挺身而出,所以一個俠字還是當之無愧的。
尖刺聲音道。你有所不知了,姓周的也不是易與之輩,雖然從事正行買賣;卻是少林派俗家弟子中的表表者,況且他隨從中還有好幾個硬手,老大不想留下手尾,所以才召集我們七人全體出動要求一擊成功。跟著壓低聲音道:「況且這次的酬勞驚人的優厚,足夠我們兩年花用,老大特別謹慎。跟著發出一下奇怪的聲音,看來是吞了一下口水,道:“那妞兒的確很美,確是我見尤憐。”
兩人一齊淫笑起來。
傳鷹聽到這裡,一股怒火升起,這票大盜分明受人主使,要去幹一件害財劫色的滅絕人性惡行,自己豈能坐視不理,看來唯一暫時把厲工的事拋開一邊,因為只有當這批兇徒聚集一起時,他才可以一舉搏殺。
據黃易自言,他買來《武俠世界》看了多期,某一天讀到徵稿啟事,靈光一閃,想到“明還日月,暗還虛空”的禪偈,於是《破碎虛空》就此出爐!轉眼數十年過去,黃易也於17年遽歸道山,如今回味一下此書的結尾,依然那麼奇幻瑰麗,令人震撼!
在前面傳鷹的一人一馬,忽然一齊凌空躍起,直落向遠方的濃霧裡。
這一躍最少有兩丈之高,橫跨四丈多的空間,超出了任何駿馬可以達到的高度和距離。
白馬以一個動人心絃、超越了世間一切美態的姿勢,頸後的白鬢毛在山風中自由地飄揚,有若天馬行空,在空虛裡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再落下至遠方的濃霧裡。
濃霧之下似乎是康莊大道,人馬一踏其上,立即輕盈瀟地馳往濃霧的深處,好一會忽隱忽現,才慢慢消失不見。
最前的幾騎蒙軍,受到這個景象的刺激,一齊發喊,悍不畏死地奮抽馬頭,幾匹千中選一的良駒,在以擅騎名震天下的蒙古人駕馭下,狂嘶聲中,一齊向前跳躍,同著傳鷹剛才人馬的落點撲去。騎士慘叫。
健馬嘶喊。
全部人馬一齊踏空,直跌向濃霧下不可見的深度,跌撞的聲音由大而小,好一會才停止下來,卻不聞觸地聲響。
下面竟是萬丈深淵。
後來的數十騎士大驚勒馬,健馬紛紛人立而起,踢得山石激飛,墮下濃霧的深處。
其中數匹人馬,收勢不住,也衝進濃霧裡,直往下跌,場面混亂之極,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震撼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這時一陣狂風吹來,雲霧變得稀薄,
眼前景象,清晰可見。
一個驚人的景象,在眾人面前展現。
全部蒙古騎士面色煞地發白,更有人因驚駭而全身抖震,健馬狂嘶人立而起。
目下他們正置身一個孤懸於半空的高崖上,在離地平超過叄百丈的高度,俯瞰整個鄱陽湖大平原。
下面平原整齊的蒙軍兵隊,變成一排一排的黑線,人馬只有螻蟻般大小,他們便似在雲端之上,察瞰眾生。
傳鷹和他神駿的白馬,落腳的地方正是這廣闊無邊的空間,那有半點實地。
蒙人心神震盪,面對著一片虛空,跪了下來。
黃易很多作品都有漫畫,唯獨這本處女作沒有,據作者自言,對於此書有特殊情結,不願意隨便找人畫,怕畫差了。如今黃易已去,遂成絕響。特賦此詞,概括全書宗旨:
天道渺,踏入戰神宮。十里長街雷電怒,三生經歷夢魂同。破碎向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