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有著特別靈敏的藝術感觸,似乎這是與生俱來的,實則這是由他的心理氣質所造就的,而這種心理氣質也並非純是造物的賦予。因為就實質上說,賈平凹是一個詩人,他有著詩人的心腸和才情。
雖然如此,他所致力創作的主要卻是敘事文學的小說。說他是詩人,卻不能無視他的冷靜,他從無浪漫狂飆的呼喊鼓叫;說他冷靜,又不能否定他詩人的才情,他的小說很少對事件全過程作纖毫畢肖的再現,那些細膩的、娓娓不斷的描述,都是透過微末的細節在品味著醇美的詩情。
正是這種詩人的才情決定了他小說的寫法和風格,決定了他敘事筆調的濃厚的表現性特徵,也決定了青年男女的愛情萌發和愛情表露,成為他創作的重要內容。
人們常感到賈平凹小說的思想性與藝術性是不平衡的,和作品藝術表現的精巧、藝術氣韻的充盈、筆墨的輕空靈相比較,其內容方面思想骨力和歷史堅實感都顯得不夠。
可作為詩人,他又不是那種呼喚時代風雨的歌手,而是徜徉在芳草湖畔吟唱內心感受的隱士。更準確地說,他的藝術氣質很像一個婉約派的詞人,不是杜甫和李白,也不是蘇軾和辛棄疾,而是秦少游和李清照。
其實詩人的氣質並不應影響創作的現實重量和思想深度,被李長之先生稱作“詩人,而且是抒情詩人”的司馬遷,其《史記》的恢宏和深厚,概括了數千年的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它的分量沉得像我們棲身的地球。
無論從賈平凹前期的《廢都》,還是後來的《高老莊》、《秦腔》、以及去年新作《暫坐》來看,他一直保持著詩人的氣質和才情,但他的筆鋒顯然是趨向了蒼勁和哀涼,克服著思想性與藝術性的不平衡。
賈平凹是稟有藝術家氣質的,對於藝術,他有著非常聰穎的悟性。他在《賈平凹性格心理調查表》中談他的業餘愛好說:
“喜歡觀畫,看美術雜誌大大勝過看文學雜誌。愛看雜書:建築、醫藥、兵法、農林、氣象、佛學……”
他相信自己原來要是學美術,決不會是一個平庸的畫家。他沒有學過畫,僅憑著對於藝術的悟性,他也可以作幾筆氣韻生動的小畫。1979年秋,就有人曾將賈平凹在筆記本上信手所作的詩畫,油印線裝為《平凹詩畫》,印行數百冊在西安流傳。
那些小畫,幅幅都注著清新的詩情。從這些畫中,你可以探尋到他構思和佈局文章的一些奧秘的根源。
從1977年起,他的房中就不斷張貼和更換著自書的條幅。他除過小學時臨摹過柳公權的《玄秘塔》外,後來從未臨寫過任何碑帖,然而他所書的條幅、匾額,他題畫的手跡,卻頗有書家的風範,都顯示出他的藝術悟性。
觀畫、寫字、看地方戲、讀百家雜書,既是一種精神享受,性靈的陶冶,也是對藝術感受力和表現力的經常性磨礪。舉例來說,賈平凹從對中國名畫的觀賞中就釀結出作品布白、接筍和對時空的鳥瞰、擺佈等方面的章法藝術。從《韓熙載夜宴圖》、《清明上河圖》等長卷中,他找到了小說場面銜接中筆斷意連的藝術律則。
作為一個作家,賈平凹讀書自有其法。
他讀卦書,並非要當卜神看相的半仙,然而從中卻磨尖了察言觀色的眼力,能更加善於從一個人的外貌及情態洞見他的內心世界。他讀兵書,也不是奢望做指揮戰爭的將軍,然而這些書給了他藝術上出奇制勝的機敏。他讀佛書,更不是要皈依宗教,他未必能讀懂深奧的佛理,但他從佛教哲學中吸收了不少的養料來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
賈平凹的讀書法是對一切知識、道理、現象,以自己的藝術感悟進行為我所用的觀照。他將山石、明月作為有滋味的兩本書來讀,而又將百家雜書作為美感物件去感受,去體察,經過自己審美經驗的改造,變為自己的藝術庫存。
所以賈平凹藝術感觸的敏銳,一方面是童年時代環境和性格鑄成的心理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從事文學之後不斷進行辛勤的藝術磨礪所獲取的成果。
賈平凹曾自稱“不善言辭動作,實是一呆人”。在熱鬧的出風頭場合,他會不自主地產生一種自卑感,像小鼴鼠一樣膽怯,只有退縮在人們注意不到的角落才感到自在。這樣說來他是怯懦而少剛氣的了,然而他又有著內在的頑強和堅韌,有極強的自我意識。
他的性格是外柔內剛,並善於以柔克剛。他像打太極拳一樣,常常在謙恭低眉中著了先鞭。他說:
“懦弱阻礙了我,懦弱又幫助了我。從小我恨那些能言善辯的人,我不和他們來往。遇到一起,他愈是誇誇其談,我愈是沉默不語,他愈是表現,我愈是隱蔽,以此抗爭,但神差鬼使般,我卻總是最後勝利了。”
賈平凹平易、溫和,從來不會擺架子,任何人都可以和他相交;但他又像一個老人一樣顯出城府,不少人感到要和他深交就不容易了。這種性格,表現在處世上,也表現在文學上。
他從不把社會變動的主幹和正面衝突作為他小說攝取的題材,他不會唱大江東去的壯歌,只善吟唱小橋流水的輕曲。
他不會以爆炸性的故事情節聳動文壇,就像他不會在眾中慷慨演說一樣。他只能以詩情畫意的描繪去啟動讀者的心扉,然而卻有信心以此贏得作品的壽命。
他在創作上離群單幹而不怕冷落,但又銳意追求,從不把創作凝凍在某種狀態中,似乎稍有留佇他就感到寂寞。他的這些追求都產生了有個性的作品。
於此,有理由說,這個看來懦弱的人,在文學上卻是一個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