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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點評大賞#

三叔的笑容(散文)

●王永武

三叔是個傻子,準確地說是一位單純型精神分裂症長期患者。

在我孩提時最深刻的記憶裡,我最不願意乾的事情是跟著三叔後面盯著他去村頭水井旁邊挑水,他經常會把從井裡打起的水桶提到一半停下來,忘記繼續提,而是傻傻地望著天空。這時我會著急地督促他:“三叔,快把桶提上來。”他傻乎乎地呲著雪白的牙齒衝著我笑,將水桶提到井口,挑起來向前走,可一會兒又站住了,肩挑著水桶擔子不落地,直愣愣地站著望著天空。我又只好不耐煩地催促他:“快走呀,水都撒沒了,也不嫌累。”他才晃過神來,慢悠悠地挑著水桶向家走。

路上,有小孩子會嘲笑他:“王金良,大傻瓜;王金良,大笨蛋。”我一邊憤怒地叫罵驅趕著這些頑童,一邊覺得無地自容氣得漲紅了臉。而三叔卻一點也不生氣,仍舊呲著雪白的牙齒傻笑著。

回到家,監督著三叔把水倒進水缸裡。我氣嘟嘟地指著蹲在柴禾堆邊用細木棍剔牙的三叔,向母親發著牢騷:“娘,別再讓我跟著俺三叔,跟著傻子真丟人。”母親會和藹地摸著我的頭,耐心地對我說:“你三叔心眼不全,但心眼不壞,從不會打人罵人。別人叫他傻子咱管不了人們的嘴,但我們都是他的親人,不能瞧不起他,你爹長年在外工作忙,經常很長時間才回來一趟。你們都是小孩子,家裡挑水劈柴這些重活還不是指望著你三叔幹,沒有他我們連水都吃不上。況且他是一名傷殘復退軍人,是在外出執行任務中落下的病,是名英雄。”

後來長大一點才逐漸瞭解到:1956年,18歲的三叔完小畢業後應徵入伍,到山東濟寧某部隊當兵,不久在一次抓捕逃犯的戰鬥中,他在樹林裡和逃犯搏鬥,擊傷逃犯的胳膊,那名逃犯衝他詭秘地一笑,然後突然猛地一下跳起來想把他推倒,他一閃躲過,腳下一滑,額頭撞到旁邊的一棵樹上,血順著臉頰淌下來。逃犯要搶三叔手中的q,三叔下意識地扣動q擊,將逃犯jb,屍體卻倒在三叔懷裡,三叔也一下子暈了過去。

三叔住院甦醒後,精神因受強烈刺激成了痴呆,見人只知道傻笑。在濟南精神病院治療一年也沒見起色,自己生活都不能自理。部隊為他辦理退伍手續,幫助他住進榮軍院。奶奶和爹爹嫌濟南太遠不方便照顧他,同時為給國家減輕負擔,就和娘商量將痴呆的三叔他接回老家。奶奶臨去世前將三叔託付給娘,於是照料三叔的擔子落在孃的肩頭上,一直到娘2008年去世,竟然照料三叔五十年。

剛回到家時的三叔見人就往桌子底下、大樹後面躲,吃飯也不能自理,要讓人送到嘴邊,催促他吃才肯吃,並且吃得多。怕出門被人欺負,起初奶奶將他鎖在屋子裡,病症越來越嚴重。娘勸說奶奶把他放出來,交給他一個破糞筐去路上拾糞、拾柴,主要是讓他多和人接觸,並讓哥哥們偷偷在後邊跟著他。

漸漸地三叔的病症好了許多,也敢和人打照面,見面沖人嘿嘿地笑。別人逗他學狗叫,他會非常認真學起來,學得竟然惟妙惟肖。別人讓人走正步、做拼刺刀動作,他也會拿著木棍當q一絲不苟地做給他們看,還給他們唱《我是一個兵》《學習雷鋒好榜樣》等部隊歌曲。看到他糞筐裡裝滿了拾來的糞,別人開玩笑說隨便倒到附近的糞堆上,他會毫不猶豫地將糞倒掉,揹著空筐回家。

也許是經過嚴格的部隊教育,潛意識裡他有拾金不昧的習慣,看到公路上從車上掉下來的東西,如香菸、花生等物品,他從不拿回家去,還會守在那裡,不讓別人動,有人說這是撿到的,見者有份,可他堅持說這是別人的東西,不能亂拿,氣得那人罵他真是個傻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傻子,平時膽小如鼠,可遇到危險卻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有一次在寒冬臘月裡,一名在池塘冰上玩耍的兒童不慎掉進冰窟窿,別人大喊在附近拾柴的三叔,他立即跳進冰水窟窿裡將落水兒童託上岸來,自己仍然穿著凍硬的衣服站在岸邊呲著雪白的牙齒傻笑著。報社電臺記者來採訪他,他語無倫次不知所云,記者們只好作罷沒有報道。

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日子裡,一家人靠父親為數不多的工資和國家民政部門給叔叔每月5元錢的補助,趕上自然災害青黃不接,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後來聽鄰居老人們講,那時大人小孩都餓得皮包著骨頭,村子裡時不時有人餓死。每次吃飯,母親總是先把僅有一點口糧讓給孩子和叔叔吃。等他們吃完飯,自己才悄悄喝著稀粥吃下難嚥的野菜糰子,以致自己因營養不良出現浮腫。

說起往事,村裡老人們都會舉起大拇指稱讚:“劉桂英能把傻子弟弟照料的這樣好,一日三餐把飯送到嘴邊,一送就是五十年,就是自己的親孃也做不到,這樣的嫂子真是了不起,十里八鄉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隨著娘年齡越來越大了,患上了糖尿病、心臟病和白內障,後來還患上了嚴重的肺積水,需要住院治療,定期用針管排水。每次我們到醫院看她,她總要反覆問起三叔,吃飯有沒有人管,衣服穿得怎樣,會不會凍著,得到肯定回答才放了心。

2008年春節剛過,大年初四那天,母親病情加重,她讓父親把我們兄弟都叫到病床前。她拉著大哥的手說:“我這輩子把你們兄弟四個都養大成人,如今都有了出息,我對你們都很放心。你爹自己有退休金,身體還好,就是脾氣急,你們要好好孝敬他,讓他順心,安度晚年。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們三叔,我活著照顧了他50年,不圖別的,只是因為我們是一家人,這是做人的本份。現在他也上年紀了,你們不能嫌棄他,要為他養老送終,不然,我死不瞑目,不能讓街房四鄰瞧不起咱們王家。”

無論生活如何艱難困苦,三叔始終帶著他標誌性笑容,彷彿他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痛苦。直到娘病逝出殯那天,痴呆多年的三叔突然衝到母親的靈柩前長跪不起,放聲大哭起來,嘴裡喊著:“嫂子,娘啊……”

娘去世了,父親年齡大了,無法再照看三叔,我們兄弟又都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商量著想把他們接到城市裡生活。爹堅決不同意,怕傻子三叔去了會影響孩子們的正常生活。我們只好聯絡當地政府,將他送進鎮敬老院裡。我們都會逢年過節時不時地去看望他。每次去看他,他都會高興地象個孩子,準確地叫著每個人的名子,還把平時自己捨不得吃積攢下來的糖果,毫不吝嗇地往孩子們口袋裡裝。

聽我在當地民政部門任職的同學講,三叔在敬老院裡可是個模範人物,不管什麼髒活累活,比如打掃廁所、清運垃圾時,別人都躲得遠遠的,但只要有人喊讓幫忙,他都會不惜餘力地去弄乾淨。別人誇他是個大好人,他仍是呲著雪白的牙齒嘿嘿地傻笑著。

2018年臘八這一天,突然接到大哥的電話,說三叔去世了。他是在敬老院早上剛吃完一碗臘八飯,頭一歪,趴在桌上不醒人事,直到救護車趕到,送到附近醫院,再也沒有醒來。

三叔無疾而終,享年79歲。今年臘八節哥哥們說三叔走了已滿三年,要給他墳前立碑,我因疫情嚴峻不能離京回去祭拜他,但他的笑容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裡。

作者簡介:王永武,筆名武丁,山東德州夏津縣人,1992年入伍到,曾先後進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作家班和jfj藝術學院文學系學習。在各da報刊雜誌發表3000多篇各類作品,數十次獲獎,有《青青的橄欖》等作品集出版。2017年轉業到北京海淀區後重新開始詩歌和散文創作,發表了《黃河故道拾憶》、《給娘梳頭洗腳》、《父親是條飢渴的魚》、《節氣和氣節》等在全國範圍內有一定影響的作品。中國田園詩人學會會員,山東散文學會會員,河北省文學藝術研究會會員,北京市海淀區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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