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描繪的世界很小,小到彷彿只專注賈府這個貴族家庭裡的日常瑣事;但實際上這個世界又很大,大到包羅古代封建社會永珍,深宮也好,廟堂也罷,都有隱喻涉及,而賈府建造的“大觀園”便是大世界裡的小世界,小世界看似清淨,實際也不可避免地要被外面那些汙糟波及。
大觀園裡的女兒們是《紅樓夢》主角,連寶玉在她們身邊也只是詩書見識皆不如的陪襯。受制於女兒的身份,她們不能走出家門做一番事業,更不能尋到一方像太虛幻境那樣的清淨女兒之地,活得隨性又自在,即使家族還沒敗落,她們的命運也不過是被安排著嫁入另一個只剩門口石獅子乾淨的深宅內,每日料理迎來送往內宅事務。
當然,這並不代表她們就沒有比男人更出眾的遠見、學識、處事能力、管理手段。在《紅樓夢》第五十五回、五十六回元宵節過後鳳姐抱病,探春、寶釵和李紈理事的情節裡,賈家女子的出眾開始盡情顯露出來,既應了前文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對她們的稱讚,也透過對比諷刺賈家爺們的無能紈絝。
寶釵雖然不是賈家的女子,但此時王夫人實在獨木難支,也只好拜託她看在親戚情分上為自己分分憂。我們先不管王夫人此舉有沒有把寶釵視為未來兒媳婦的意思,只看寶釵後續的表現,無疑算是出色。探春的確敏而有威,但寶釵的見多識廣卻使得她總能指出大事中需要注意的小節,補上了探春沒想到的一些問題。
對於探春,曹雪芹用的是一個“敏”;對於寶釵,曹雪芹用的是一個“識”;而對於雖然從未管事,但卻暗中留意了賈府用度收支的黛玉,曹雪芹用了一個“痴”。這裡的“痴”自然是指在情字上的痴,然而,黛玉並不是眼裡只有愛情為之屢屢犯傻的蠢笨女子,她天生便有一顆七竅玲瓏心,連熙鳳在談論賈府年輕主子理事才能時,同時肯定了黛玉和寶釵的優秀。
那麼不免讓人好奇,寶釵、黛玉、探春,究竟誰的管事能力更強呢?這實在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們知道鳳姐生病之前是賈府雷厲風行的二奶奶,雖然在很多事上做得過,但整體管家能力是非常拔尖的,“協理寧國府”一節,鳳姐愣是將原本一團亂麻的寧國府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要真讓她一直管寧國府的事務,她或許會來個全面大改造。
正是這種管事的能力和經驗讓鳳姐練出了一雙擅長看人的眼睛,在她嘴裡迎春惜春、賈蘭賈環等都不足提,只有探春、黛玉、寶釵不僅有才華,還有管事之能,讀者可以不喜歡鳳姐這個人物,但誰也沒法否認她看得相當準。
與此同時,鳳姐遺憾黛玉身體不好,寶釵太謹慎小心,只剩三姑娘一個有能力又有魄力的能夠幫扶自己。鳳姐的這些話是對平兒說的,全部發自真心,沒有掩飾的必要,那麼在鳳姐心裡,寶釵黛玉探春誰更適合料理事務?
鳳姐沒有說,我們卻可以從另外一些細節去思考。一個人的性格等情況會反映在其言行舉止中,而要比較寶釵、黛玉、探春的能力有何不同之處,看她們筆下的詩詞內容真是再好也沒有。
在詠柳絮時,寶釵一句“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可見其心志。我不認為這句詞像小部分人以為的那樣是寶釵想當二奶奶的念頭流露,要真是那樣,寶釵就和一個只會玩心計的宮鬥女主沒什麼差別了,又怎麼當得起曹雪芹給她的“群芳之冠”身份?
寶釵這樣的志向如果用在管事上,會偏於穩、以大局為重、絕不會不會遺漏細節,諸事算得細是寶釵的特點,從她為惜春開作畫材料用具單子、為探春提貼補園中老媽媽建議這些地方便能看出。在寶釵心中,“不失大體”是很重要的講究,所以如果要她全盤管事的話,她的風格會更像和風細雨,看似柔,實則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錯來。
而探春卻不同,探春有鳳姐一般的魄力也有鳳姐一般精明,能決斷,更有一層不徇私的明顯特質,仔細留意眾人遊大觀園時,探春房內佈局:三件未隔斷的屋子,十分闊朗,花梨大理石大案、斗大的花囊、大幅的《煙雨圖》、大盤大鼎還有大佛手,處處離不開一大字,有這樣喜好的人看似溫柔平和實則胸有丘壑能看能定能說也能辦,不好糊弄。
探春筆下燈謎也好詩詞也好多少都暗示了她遠嫁結局,但也反映了她的性情。“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她說自己簪菊不是因女兒身份愛美,而是和杜牧、陶淵明這些名士一樣欣賞菊花高潔,這意味著探春不肯屈從流俗,也不甘心被女兒身份死死束縛,她內心有著比男子還要開闊的天地,如此一來就不難理解探春在管事時,為什麼看著有些冷硬“不通人情”了。
若料理事務處處講人情,就必然導致偏頗,引得眾人笑話又生怨氣,長此以往必定釀出禍患來。這是探春最忌諱最討厭的情況,所以探春若全盤管事必定要比寶釵多些雷厲風行,她迫切想要證明自己,因為她的確不比鬚眉男兒差;她更要立威、嚴於律己以求用最有效率的方式做出成績,她不怕旁人譏議,敢我行我素。
黛玉曾寫下《五美吟》,惜女子之命薄也贊女子獨立勇敢。對於黛玉,曹雪芹並沒有寫她如何管賈府事務,卻透過三個細節讓我們窺見了黛玉之能:一是黛玉和寶玉聊起三姑娘時,黛玉稱讚探春聰明,不會因為一時得勢便耀武揚威;二是她說自己在心裡為賈府算了賬,出得多,進得少;三是很容易被忽視的一點,黛玉的母親名字用上了和探春風格相同的“敏”字。
“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黛玉的聰明靈秀是母親父親共同教出來的,既然母親敏慧有才,黛玉豈會只是個吟詩作畫的淑女?她擅長透過一個人的舉動分析其性情,更能夠從細節見大局,且從母親那裡繼承了敏慧的特質,如果黛玉管事,她會在安排事務時充分考慮每個人的性情能力,且以節約成本為要,規則人情兼而顧之,穩妥細緻,即使要大改動也是徐徐圖之,而不是像鳳姐那般令下即刻就行。
寶釵、探春、黛玉三人在料理事務這方面實際各有各的長處,如果三人綜合其長,恐怕任何男子也不能與之相比。鳳姐和平兒討論時認為眼下諸人裡只有她們有能力理事,實在看得太準確了。只是可惜,她們再出眾也是女兒身,在那個汙濁的世界裡,沒有能讓她們完全發揮己長的一個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