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讀過《紅樓夢》、《金瓶梅》之讀者,都會有這樣的感受:文筆風格太相像了,無怪乎前人屢屢點出“紅樓脫胎於金瓶”這個論點。
尤其是兩書中的女主角(之一)林黛玉、潘金蓮兩人,在性格、處事方式上有很大的相似點。
譬如林黛玉聰敏,往往能看穿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第43回“閒取樂暫攢土為香”中,賈寶玉揹著家裡人偷偷出城祭奠跳井自盡的金釧,並藉口“北靜王府裡一個妾沒了,我去看望看望”,家人皆信,唯獨林黛玉看出真相,並在後文看戲過程中有意無意地敲打寶玉:
黛玉因看到《男祭》這出上,便和寶釵說道:“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做什麼?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裡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第44回
此情節於《金瓶梅》之潘金蓮身上,亦有黛玉之影,但儼然是個低配粗俗版的黛玉。
譬如第78回,彼時西門慶與賁四之妻有染,賁四妻恐怕被府里人知曉,惹出事來,於是小廝玳安(亦跟賁四妻有不潔關係)給她出主意:其他人知曉都不打緊,唯獨要防著月娘和潘金蓮兩人,送些禮給此兩人。
結果吳月娘心思單純,收到禮物還欣喜感念,回了賁四妻子一份禮,唯獨潘金蓮一眼看出背後的不堪,並當著玳安的面兒將真相說出來,且看原文:
潘金蓮道:“嗔道賊婦買禮來,與我也罷了,又送蒸酥與他大娘(吳月娘)!另外又送了一大盒瓜子兒與我,小買住我的嘴頭子,她是會養漢兒!我就猜沒別人,就知道是玳安兒這賊囚根子替她鋪謀定計。”——第78回
由此觀之,黛玉、金蓮二人在機敏聰慧方面確有相似之處。而更有意思、更值得分析的是:兩人都喜歡背後偷聽別人說話。
且看《紅樓夢》第28回,彼時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在一處,恰好到了吃飯的時間點,於是賈母來叫寶玉、黛玉前去吃飯,黛玉想跟寶玉一起走,但又不想直說,就賭氣自己先走了,結果黛玉剛走,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有了這麼一番對話,且看原文:
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裡打緊的不自在呢。”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第28回
重點來了,賈寶玉的這些話是在林黛玉走了之後,單獨和寶釵說的,按理來說林黛玉是不知道的。
可到了後文,賈寶玉來賈母處尋黛玉時,卻發生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且看原文:
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斗,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剪子裁什麼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呀,這是做什麼呢?才吃了飯,這麼控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 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自是納悶。——第28回
細心的讀者就會發現,林黛玉明明不在之前的“案發現場”,可她卻知道賈寶玉的這句話,並且回懟了寶玉一番,著實奇怪。
這就是《紅樓夢》文筆最奇特的地方,它的寫實已經深入骨髓,讀者一看便心知“林黛玉前番並未離開,躲在門外等寶玉跟上來”,結果聽到了賈寶玉的這句話,這才效仿寶玉的做法。
曹雪芹筆法入木三分,因有“晴為黛影”之說法,所以晴雯也有“愛偷聽”的毛病,且看《紅樓夢》第20回,賈寶玉為麝月蓖頭,晴雯從外邊回來拿錢,看到兩人有“篦頭”之親密之舉,醋性大發,便賭氣離開,實則躲在窗外偷看兩人,且看原文:、
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她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豁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何苦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第20回
讀書至此,撫掌而笑,不禁感慨晴雯之可愛,誠是少女天真本性,雖行偷聽之舉,卻無半點壞心。
可反觀《金瓶梅》,潘金蓮也是個愛背後偷聽之人,可她身上卻無半點天真,更多是濃濃的算計意味。
譬如第75回“春梅毀罵申二姐,玉簫愬言潘金蓮”,彼時潘金蓮心中不滿吳月娘,便不等次日吃飯,一早就打發自家潘姥姥出了西門府,吳月娘派人來叫潘姥姥吃飯,卻得知人早已被潘金蓮送走,於是頗為著惱,口中多有埋怨,潘金蓮亦從背後偷聽:
月娘便望著大妗子道:“你看,昨日說了她兩句,今日使性子,也不進來說聲兒,老早就打發她娘去了。我猜,姐姐管情不知心裡安排著要起什麼水頭兒哩!”當下月娘只知屋裡說話,不防潘金蓮暗走到明間簾下聽覷多時了,猛可開言說道:“可是大娘說的,我打發了她家去,我好把攔漢子!”——第75回
潘金蓮喜歡背後偷聽,是西門府上人人皆知的事情,西門慶的第四小妾孫雪娥就對潘金蓮看得很明白,她如此評價潘金蓮的偷聽:
孫雪娥道:“她(潘金蓮)單為行鬼路兒,腳上只穿氈底鞋,你可知聽不見她腳步兒響!”——第75回
包括金瓶前文中,潘金蓮揪住了書童、玉簫兩人的把柄(兩人暗中私通),潘金蓮更是以此要挾玉簫,令其以後要事無鉅細地向自己彙報吳月娘房中的事,也真是因為如此,這才釀出了第75回“玉簫愬言潘金蓮”這樣的風波。
由此,紅樓雖脫胎自金瓶,林黛玉身上雖然有潘金蓮的部分影子,但一雅一俗,一真一邪,只可對比,不可類比,此是讀此兩書之要旨,切莫以為《紅樓夢》只是《金瓶梅》的貴族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