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感覺,反正我有,而且很強烈。
一提到李白,我就想起“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想起“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想起“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或者就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類似的句子還能舉出許多,它們似乎長著一個模樣,帶著同樣的表情,散著同樣的氣息:孿生兄弟,親兄弟,最次也是個不拐彎的表兄弟——張牙舞爪,氣宇軒昂,豪氣干雲,令人血脈賁張!
雖然也讀過《靜夜思》《子夜吳歌》之類的詩,但它們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我對李白詩歌的印象,以為這李白像劍客,像遊俠,像醉酒的僧侶,像瘋癲的神巫……夠狂放,夠浪蕩,夠豪爽,夠粗獷,就是沒有想到他寫出來的詩也具有多情女子的柔腸——那纏綿,那細膩,那痛徹心底的憂傷,足以讓翱翔天空的鷹雁忘記了飛翔,足以讓將綻未綻的花苞忘記了開放。
只此一首,就顛覆了我對李白刻板的印象,讓我對他的崇拜雜糅著蔑視的目光裡透出親近而又溫暖的光芒。
講得不好怪我,不能怪李白。
01
——那年我最多也就五六歲,絨絨的黃髮剛剛遮住了前額,後腦勺上還被娘隨意地揪了兩個菱角辮,亂烘烘的辮梢還不如麻雀尾巴大。
我家就在衚衕口,正對衚衕口的大道旁有一株很粗很高的梧桐樹,梧桐樹下有一眼很古老的吃水井,井口的石頭被一輩一輩的人腳印磨蹭的溜滑光亮,也許是怕小孩子爬那井口危險吧,井的周圍圍起粗粗笨笨的圓木頭:這是我們小孩子打鬧遊戲最喜歡的地方。
我當然夠不著高大的梧桐花,便從野地裡拔起一把一把的野花,從路邊折過細細的柳條,一趟趟地把那野花扔到井欄裡面去,扔了再拔,拔了再扔,衚衕口塞滿了我尖利的笑聲。
“臭丫頭,野小子!”不知什麼時候,他從衚衕裡跑了出來,胯下夾著一根長長的竹竿,那竹竿劃得地上騰起霧般的塵土,“噝噝啦啦”的聲音特別刺耳。
他一邊罵著我,一邊把胯下的竹竿弄得噼噼啪啪響,嘴裡還“駕駕”地吆喝,他說自己是大將軍,那竹竿便是他的千軍萬馬。
他罵我。我哭。
他哄我。我笑。
他像猴子一樣爬上那高大的梧桐樹,兩腿夾著樹枝子,手裡搖晃著梧桐花。
我仰頭望他。他說我抬頭的傻樣子就像見了骨頭卻吃不著的狗滴著長長的哈拉子。
他一手拿梧桐花,一手攀著樹,靈貓一樣向下滑。
我在地上蹦起了高,狠勁地颳著自己鼻頭羞他——向下滑的他短褲突然開了縫,露出了整個屁蛋子。
他罵過我野小子,揪過我的麻雀尾巴。
我嘲笑他屁股蛋子,笑話他兩條長龍一樣偷跑出來的大鼻涕。
大人笑話我們瘋,妮子不像妮子,小子不像小子。
02
我竟然成了他的妻子。
14歲,我嫁進了他家門,羞羞地坐在床頭,在眾人的喜笑中揭開了我的紅蓋頭。
蠟燭爆著燭花,窗上貼著喜字。
他偎在我身邊,一聲聲地喊著我的名字。
我低著頭,身子擰向牆壁,他喊得越勤,我的頭垂得越低,臉像燒著了火,心口窩像炸了營的野兔子亂竄。
他吹來了蠟燭,嘴裡壞笑說不讓我看他屁股蛋子……
我真成了他的妻。一夜長大,明白了出嫁前娘告訴我的妻的意思。
我和他形影不離,恨不得長成井邊那棵梧桐樹,他是一枝,我是一枝,時時刻刻不分離。
03
有一天他告訴我要出遠門,公公婆婆也板著臉子說“男人走出家門才有出息”。
我問他往哪裡去,他也說不清,只說很遠很遠。
“我會想你。”說這話的他聲音壓得很低,好像怕他爹孃聽見。
我什麼也沒說,眼淚像斷了線的算盤珠子落了一地。
一走無訊息。
我望著天上的鳥,看著窗前的葉,掰著手指頭數著你離開的日子。
晴天,我恨太陽太毒,想著你在太陽底下曬著,害怕你脖子和 胳膊曬破了皮。
陰天,我怕下雨,害怕你穿得單薄不知道避雨。
山路,我擔心路窄坡陡。
水路,我害怕風大浪急。
白天裡,我一邊幹活,一邊想你。
晚上,想你夢你便成了唯一的事,夢你騎著竹馬的樣子,夢見你罵我“臭丫頭,野小子”,我則一遍遍地笑話你垂掛著的鼻涕,笑話你破褲子露出的屁股蛋子……
突然就夢到你要回來,我心裡那窩小兔子突然就瘋了似的撒起了歡兒。
也許是“咯咯”的笑聲叫醒了太陽,我揉揉眼,才發現枕頭已經被淚水沾溼……
04
說真話,我當時想創作這故事的不應該是唐朝的李白,而是臺灣小島的瓊瑤老阿姨。
當然人家李白創作的不是故事,號稱“謫仙人”的青蓮居士肯定不屑寫什麼志怪傳奇一類的故事,23歲的李太白寫的是詩,《長幹行》就是詩的名字。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尚不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預堆。
五月不可觸,猿鳴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不愧是詩仙!不光會叱吒風雲仗劍天涯,也不僅僅知道“長風破浪直掛雲帆”,粗豪的皮囊裡竟然還有如此細膩的東西!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你閉上眼,腦子裡是不是出現一幅幅鮮活的畫面?
那形象,那情境,那色彩,那聲音,甚至那氣息……是不是隔著一千三百多年的歲月撲面而來?
你再往下看——
”十四為君婦,羞顏尚不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樣的細節是我們的詩仙寫出來的。這哪兒是”鳳歌笑楚丘“的”狂客“啊,這豆蔻年華小女孩獨有的心理竟然被他拿捏得如此貼切真實!
還有下面的借景傳情,詩人真是看似信手拈來,細品卻妙至毫巔,簡直難刊一字一詞:
五月不可觸,猿鳴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不用多,只這一首就夠了,李太白,你這多情的種子!
萬一這才華被你用來撩妹子,大唐時代的花心榜上必須高懸你的名字!
沒想到一語成讖,這李白一生除了為功名奔走四方,就是酒喝到昏天黑地,偶爾清醒的時候就桃花大眼四處望美女,然後也不管認識不認識,寫完了沒臉沒皮地搭訕,涎皮賴臉地套近乎兒。
他這一輩子給多少女人寫過騷情詩,那些與他交往或者曖昧的美女李白能不能記住人家的名字?
很難,除非他像嚴謹的會計一樣每天都清一清當天的賬目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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